奚落人的话谢妩倒不在意,她专擅经营一类,求到门下的商人不计其数,有碌碌自大者,没能从她手里拿到银子,也有破口大骂的,她只管钱能生钱,从不将那些口舌之快放在心里。 谢妩想了想,又交代他:“蔡大人若是答应,酬金一项,数目上我随他定。” 谢长逸莞尔一笑,并没有再往下说,反倒主动提起:“那你还要去富里巷看她么?” “我看她做什么?我只怕自己瞧见了她,恨不能……”谢妩手心攥紧,她有一百句发狠的话要骂,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 她恨大太太么?心里必定是恨的,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更何况,听谢长逸话里的意思,当年外祖入狱,江家被牵连其中,也不乏有大太太从中推波助澜的原因。 她恨,恨不能吮其血,啖其肉,为爹爹、阿娘报仇,为外祖一家除了这个不孝女才好嘞。 可……,谢妩敛眸,她恨到骨子里,也没法否认,这些年大太太待她,待谢长逸得好,一句话能骗,一件事也能骗,可一言一行皆是发自肺腑的真心,却做不得假。 “去看看她也成,左右我明儿个得闲,我去瞧瞧她该有个凄惨下场,瞧见她不如意,我才高兴呢。”谢妩改口。 谢长逸将那枚小粽子放在桌上,扭头吩咐酥皮儿她们:“离端午还远着呢,你们逗姑娘高兴,只做些花鸟鱼虫样式的来玩,别的一应都不许。”没得又招她眼泪,回头哭多了,眼睛怕是要瞎。 “是。”酥皮儿几个拘谨应下,谁也不知道大爷何故来的脾气。 只外头听见这些话的杉妈妈,掏手帕偷偷躲去边上擦眼泪,春桃那丫头,多好的孩子啊,可惜了…… “酥豆——老虎豆——唉——” “吃的麻的味儿,有麻的味儿,吃甜的,那个冒精气儿,你吃了我这个白杏奈果儿赛过菠萝菠萝菠萝菠蜜桃……” 几个直沽来的小摊贩叫卖声比巷子口大柳树底下说书的唱的都热闹,人群围着摊位站了一圈儿,隔壁卖兔爷的不赶景儿,画了几个小老虎小猫,摆在前头,人坐在后头左看右瞧,孤零零盼客。 不远处就是耍把戏喷火龙的,才过了春闱没几天儿,多得是考生留在京都散心的,也有自诩成绩优异,必能金榜得中的,吃酒逛街好不自在,街上人多了,京郊一带的小摊贩也乐意往城里凑,地里摘下的新鲜蔬菜果子,仨核桃俩枣换个零花,不比天天窝在家里要强。 马车顺着人群向前,谢妩透过车笭往外面瞧,同身旁的谢长逸道:“这会儿竟比三月十八会还要热闹。” “三月十八热闹在钟鼓楼,打铁花的,舞龙的,东宫也要亲临,天玑营一千多号人部署在各个路口,地方衙门也分作两班白天黑夜的巡看,往来盘查都比平日里要严苛得多,加上衙门口管控,那些摊贩们要交的银子也水涨船高,自然把一部分人拦在了外头。至于这会儿,不年不节,三五个铜板打发了这条街的蜡头儿,官府也懒得盘查。” 谢妩笑他:“怪不得人笑你们天玑营是……”那个词不大好听,谢妩给避了过去,“从前你哪儿知道这些,也是去了天玑营,才能了解的头头是道。” “好啊你,你敢骂我,你骂我是地头蛇,我可听明白了。”谢长逸笑着去捏她的脸。 谢妩躲开,连连否认:“你胡说,我才没有呢。地头蛇也是从你自己嘴里讲出来的,你要讹人?不讲理了是么?” “这话你是说我?还是……自表身份?”谢长逸轻捏她一掐一把水的脸颊,没用力就给松开了,却还是泛了红。 “疼啊。”谢妩估计喊疼。 谢长逸眉头皱起:“真疼?我真没用劲儿。” “你叫我也掐你一下,就不疼了。”谢妩起身,作势要伸手也掐他。 谢长逸不躲,反倒坐的板板正正,侧过脸凑上来等着她。 谢妩手碰着他面皮,凉丝丝的,热乎乎的,就像……,谢妩倏的将手缩了回去,抿紧了唇,将脸磨过看向外边:“我才不掐你呢,我又不是你,净知道欺负人。” “我又欺负你了?”谢长逸追着她问。 谢妩别扭的将他推开,想起什么,又不服气的回头哼他:“什么叫‘又’?我不高兴听见这个字儿!你不准说,记住没!” “你这就不是欺负我了?”谢长逸笑。 谢妩扬眉跟着也笑,她骄傲道:“就不一样,你是我大哥哥,哥哥就该让着妹妹。” 谁要给她做大哥哥?谢长逸看着面前这个口是心非的小丫头,叹了叹气,刚要开口,外面赶车的车夫在喊,说是到地方了。 “大哥哥,咱们走吧。”谢妩得意满满,使了个眼神儿,教他前面走。 “迟早要给你算小账。”谢长逸毫无威慑的恐吓一句,起身下了马车,不使杌凳,就鲁莽的将她也抱了下去。 “谢长逸!你作死啊!”双脚离地的恐惧,叫谢妩不禁叫出了尖利的嗓音。 罪魁祸首却咧嘴笑她:“我就说吧,你太久没骑过马,胆子也跟着变小了,上回狩猎,我瞧也有人带着家中女眷,回头再去京郊猎场,你也跟着,我叫那儿的看林官儿给你训了一匹大枣红马,威风得很呢。” “有多威风?”谢妩随口怼他,眼神环顾,只见四下有几处破败的院子,再往里走就挨着城墙了,这儿是富里巷尽头,靠近巡防营的衙门,三教九流的人也少有走到这里的,也亏得崔家眼光独到,能找到这么个清净地儿。 谢长逸还惦记着他那匹枣红马呢,自夸道:“跟孙大圣当年在御马监看上的那匹,不相上下,你不是最喜欢孙大圣了,如何?” 谢妩眉梢一挑,不再拒绝:“你要是没骗我,那下次我就去瞧瞧。” “好嘞。”谢长逸不顾唐突,抓住她的手腕,与她一同进院子。 过二进,再后面是处草木葳蕤的花园,葡萄藤干巴巴的才冒新芽,道路两边的花坛里种了凤仙花,叶子一对一对儿的长,后面有两颗芍药,已经铺开了场面,夏时必能得一片盛景。 这院子有人精心打理,倒不像是个闲置出来专门用作看押的地方。 穿过几排葡萄架,大片的春梅残落,稀稀拉拉的花骨朵底下发了翠,有叽喳鸟在地上跳着一大步,又低头啄食地上的草籽。 梅林里头有个亭子,亭子里站着人,一个年有古稀的老太太,佝偻着腰,粗布短衣,也不像是大户人家的老太君,可跟着伺候的小丫鬟有三五个左右,却皆是一色水绿绸衣。老太太对面连连点头的那人就是大太太了。 谢长逸恐她急火上心,待会儿说出什么厉害人的话,便道:“那老太太是常君后身边的秋嬷嬷,从前跟着海夫人跑过南洋,从东宫到中宫,这位秋嬷嬷万事无不了然。” “也是这几年她老人家上了岁数,才辞了差事,出宫享几年清净,她又舍不得离常君后太远,要了崔家的宅子来住,不过她也不常在,常君后离不开她,一个月要召她进宫十多回,赶巧了今儿个叫咱们撞见了。” 常君后的父亲,便是当年老怡亲王认在族谱的那个兄弟,后来入赘帽儿岛,跟着海夫人漫天下做军械火器生意。 “是赶巧么?”谢妩言有所指,“该不会是大哥哥要帮我介绍买卖吧?” “我又不是崔令辰那个小夯货,还能搬着自家银子往别人口袋里送。” “但愿不是。” 谢长逸并不多做解释,他牵着谢妩上前,与那秋嬷嬷见礼,又指了谢妩道:“这就是上回我在宫里给您提过的那个小丫头,她叫谢妩。就是左家从前那个鬼机灵的小孙女,她小时候,您还夸她水灵呢,就是长大了,倒呆笨了些。” 秋嬷嬷上下打量谢妩,拉过她的手夸奖:“是有点儿她外祖的品貌,倒也不必由着谢飞卿浑说,我看咱们小姑娘明眸皓齿,跟左简那个老迂腐秀才可丁点儿不像。” 秋嬷嬷从前在海上经营,适逢左简被先帝明贬暗擢,丢去东雍州管海运,二人可是打过不少交道呢!左简其人,虽为先帝身边做实事的能人,可行事刻板迂腐,秋嬷嬷每每找他办理同行文书,都要气地骂娘,但凡能动手,早就找人打他一顿了。 时过境迁,后来二人京都重逢,反倒多了份故交之情,左简下狱,常君后也没少帮着出面说情。 可惜啊…… 再见老友之孙,秋嬷嬷眼睛里更多怜惜。 “好丫头,嬷嬷我年纪大了,理不清你们这些麻烦事儿,不过你这丫头我瞧着倒是稀罕,得了空,你也常到我这儿走动,或是递牌子到宫里找我,就说……你就说是找中宫老总管,他们就知道是我。” “好。”谢妩低头应下。 秋嬷嬷猜他们有话要讲,便道:“我今儿个是奉了主子的旨意,来问她几句话,我问完了,你们忙你们的,我就回去复命,做不得这东道主了。”又同谢长逸道,“改明儿你领着这丫头进宫,嬷嬷叫南洋来的厨子给你们做不使筷子吃的饭。” 秋嬷嬷等人离去,大太太早就在亭子里坐立不安,面朝柱子,身子微颤得害怕。 谢妩看着面前胆小,痴癫的大太太,默声良久。 “她……她怎么成这个样子了?”明明在家里的时候,大太太还没有疯癫至此,明明在家里她还认得人,只是少说话,忽笑忽闹的,一阵儿一阵儿的犯病。 谢长逸没有回答,他从秋嬷嬷的梅园里折了根一臂长短的枝杈,起剑势,一招朝大太太脖下刺去。 【作者有话说】 “酥豆——老虎豆——唉——” “吃的麻的味儿,有麻的味儿,吃甜的,那个冒精气儿,你吃了我这个白杏奈果儿赛过菠萝菠萝菠萝菠蜜桃……” 天津老叫卖。天津的小伙伴告诉我是这么喊的,如果有错,我可以去讹她。 蜡头儿——寻街打更,顺带扫个地,收一下各岗亭蜡头的人。 叽喳鸟——我姥爷口中,麻雀,斑鸠等一应数量比较多,会叫的鸟类统称。这里特指麻雀。 第29章 029 ◎二合一◎ “你做什么!” 谢妩惊呼, 本能地扑上去,抢过谢长逸手里的枝杈,又望着痴傻不觉的大太太, 后知后觉的懊恼,“她是该死!她该死!她早就该死……” 谢长逸将她护在身后, 目光同样落在一动不动仍旧抠手指自言自语的大太太身上。 “筛罗罗, 打面面,小闺女儿吃饭饭……德利德利猪八戒……二月剪头死豆豆……” 混沌错乱的应城小曲儿, 再配上大太太搀着京都腔的口音,不伦不类, 有着说不出的尴尬。 “豆豆, 豆豆说……”大夫人咿咿呀呀的唱腔戛然而止,脸上的嬉笑也龟裂, 化作一块块碎片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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