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回去……我给姑娘磕头了, 求姑娘发发慈悲, 就饶我这回吧, 我以后,我以后肯定好好听差,我一定好好听差……求求姑娘,别送我回去。”北五味虽年轻,却也是个有担当知对错的性子,他自知是自己的失职,落了人的圈套,害了姑娘,也害了秋虹姐姐,他要留下来恕罪,他得留下来。 “你哭什么!我是打你了还是骂你?叫你家去念书还有错了?”谢妩叱他。 北五味哽住不敢作答,他也知道那天的事情厉害着呢,同着人的面,他是一个字儿也不敢提,要是叫大爷知道了,定是要揭了他的皮。 杉妈妈也道:“傻小子,姑娘叫你去念书,那是为着你好,主子恩典,还不快磕头谢恩。”寻常人哪有这么好的机会啊。 “我不念书,求求姑娘了,把我留下吧。” “不念书?”谢妩看他一眼,摆了摆手,叫杉妈妈把人带下去,“随他吧,念书也好,不念书也罢,都随他吧。” 杉妈妈为人也是忠厚,并没有领着那孩子回济世堂,而是直接去了北家,同北家老太太说了主子吩咐,教她孙子去侯府学堂念书的事,又赞是他们家的福气,日后孙儿得了状元,老太太也要跟着享福喽。 北家这边自然千恩万谢,识字容易,念书难,乡试会试一层层考上去,他祖父虽有月钱领着,可又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又要给大孙子还那些招猫逗狗的外债,一个月多少银子也不够填的,再想省出闲钱供小的念书,日子可就艰难了。 如今有东家发慈悲,倒是叫她孙子有个好前程。 北家老太太不住地作揖道谢,临回去,杉妈妈将北五味叫到跟前,旁敲侧击的跟他打听因何惹了姑娘生气。 “没什么。”北五味嘴角向下,委屈的快要落泪,也不肯说出内情,杉妈妈笑着打圆场,“这孩子重情义,待了些日子,倒也舍不得。” 谢妩有此安排,一来是为着那孩子着想,一个秋虹已经够她伤心的了,再叫一个垂髫小儿因自己遭难,她实在不忍。二来,也是为着日后打算,那孩子随了他祖父的性子,知恩知义,有此事在先,日后只更多忠心。 她手上能使的人太少了,举步艰难,处处受制于人。倒不如多物色几个好苗子,是念书的人才,日后多一份人情,不是念书的人才,也能得一份忠义。 京都城才遭天灾,城里城外,修缮赈灾的事情忙的谢长逸脚不沾地,那日去韩府接谢妩,还是他忙里偷闲,赶着半夜又被叫去了衙门。 好容易,疏通了六银山往京郊猎场的几处堰塞湖,调京郊卫戍营赴秋波潭清淤。 天子中风在榻,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听到六银山底下的秋波潭里见了现银,特意将他召至榻前,再三叮嘱要把银子给弄出来,又允了他京郊卫戍营与泾川县提督营两处调令。 六银山乃天家圣地,那处的银子自然也是天家的,银子弄出来,也不必入户部,内务府衙门的账房先生就在一旁守着,进了内务府的账,便是进了皇帝自己的口袋。 为这事儿,皇太女去惠芳斋说了两次,叫皇帝气急了拿茶盏砸破了头,连皇太女也不敢多言。 奈何经办此事的谢长逸乃詹事府出身,满朝文武,只当这银子经谢长逸的手,进了皇太女的私库,也不乏有仗义执言上奏书的朝臣。 内阁几个人倒是知道实情,可天家母女的账,谁算得清呢?唯一能从中调和的也只有常君后了,可常君后说是病了,好一阵儿没人见过他老人家的照面了,若不是皇太女每日去中宫请安,他们都要怀疑常君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这都是朕的银子啊,先帝留给朕的。”皇帝躺在病榻上,一页一页翻看着内务府送来的数目,脸上笑意越显,“先帝还在那会儿,就叫蔡华歆给看过,那地底下少说有一百万两的天然银……” 皇帝扭头问身旁的小胡总管:“姑姑你说一百万能修完云中皇陵么?” “皇陵?”皇陵不是应该再京郊的北山吗? 皇帝道:“朕要陪着先帝与祖父,先帝在那儿,朕就在那儿。” 小胡总管念着常君后的病情,小声提醒道:“陛下,奴婢听人说,帽儿岛的大夫来了,君后至今昏迷不醒,陛下得了空,要不要过中宫……” “常家的人来作甚!”皇帝突然变脸。 “是宫中御医没有医治的法子,迫不得已,皇太女才叫人请了常家的大夫来。”小胡总管解释道。 皇帝大骂:“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就知道!她叫那老妖婆给蛊惑了,她心里哪里有我这个母亲!她知道她祖母手里有银子有火器,就上赶着去巴结了是吧?孽障!那个不孝的孽障!” “陛下!”小胡总管拔高了音调,“常君后命在旦夕,若非皇太女当机立断,先是从民间请了大夫,又召常家名医进宫,差一步,君后就没了!” “……”皇帝怔在那里,张着嘴好一会儿才道,“他怎么可能会没,他得长命百岁,朕是万岁,他就得陪着朕万岁,他会,他会一辈子陪着朕的。” “哎。”小胡总管失望地摇头。 先帝满怀期待长大的孩子,终究是辜负了先帝与陈君后的托付。 也怪她没有辅佐好明君,叫小主子不识奸佞,误听误信,连亲生儿女也不认了。 是她害了小春天啊,是她啊…… 早在陛下第一次沾上那东西的时候,自己就应该告知怡亲王与皇太女的,皇太女多好一孩子,深明大义,行事有度,虽在储君之位,却已初见明君之态,言谈举止,更有先帝年轻时的模样。若是皇太女那时借此坐上了那个位置,如今明君当道,哪里还有什么蝗灾地裂? 怪她,都是怪她一时不忍,都怪她放纵宠溺。 小胡总管擦去眼泪,手指拂过白发,映着身侧的琉璃窗户,她赫然瞧见一个满头银发的耄耋老人,佝偻着背,瘦骨嶙峋的站在那儿,孤零零的好不可怜。 她想,人活八十,也够了。 她五岁就给先帝做奴才,同吃同住,一同走南闯北见过寻常人几辈子没见过的世面。也嫁给了这世上最好的小郎君,那是阿哲乌乌部落的珍宝啊,亦是她的珍宝。 她守过寡,也养过外室,一辈子无儿无女,却能守在最心爱的孩子身边,看着她成家立业,看着她跌跌撞撞。 如今,她老了,老喽。 小胡总管默声无言,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走出这间她兢兢业业效力了近乎一个甲子的巨大牢笼。 皇帝还在那里喋喋不休的发疯,大阿膏为她带来了短暂的梦境,却在她沉迷梦境之时吞噬了她的理性与神志。 当值的宫女呆若木头,站在月亭,惠芳斋里不是她的差事,杯子从门框里飞出来,自有管事的追出来收拾。 皇帝骂累了,又嚎啕大哭,她嚷嚷着要找琼玖姑姑,可宫人们四处找了一圈,谁也没瞧见小胡总管的踪迹。 实在没法子,只能求到东宫,偏赶上中宫来消息,说是君后醒了,要见皇太女。 于是乎,这寻人的差事,就落在了崔令辰手里。 “找谁?” 崔世子这些日子一直在中宫守夜,常君后乃是他本家叔叔,于公于私,这差事也得落在他的头上,灵官那假大夫更像是个神棍,一日三碗汤药还不够,晚上又叫道士守在跟前念什么经,叽叽咕咕他也听不懂,就是吵得人睡不好,早起脑袋都是大的。 这会儿又得跑腿儿,崔世子一个懒腰张的比猫长,他坐在椅子上徘徊了会儿,叫人家去取了支百年老参,挤出三分笑脸,乐呵呵的就朝忠勇侯府找有精力的人去了。 “宫里丢了人,你叫我去宫外找?”正是吃饭的时候,谢长逸叫人拿了碗筷,给他盛一碗汤。 “上有所令,底下可不就得跑断腿。”崔令辰笑着从袖子里取出两只竹编的蟋蟀,放在桌上,“来的时候在路边瞧见的稀罕物,也不知道阿妩妹妹喜不喜欢,我阿姐倒是喜欢这些精致的玩意儿。送你借花献佛,小爷准了。” 他想起了什么,又道:“前些日子灵官那小子不是来给阿妩妹妹看病,看出了什么?你别瞧那小孩儿年轻,医术可是了得,有‘药到病除’的美誉。” 谢长逸愁眉不展,好一会儿才把自己的难处与他道:“多亏小神医良方,病是好了大半而,只不过……又添新的埋怨,几日不理人了。” “啊?” 崔令辰以为谢长逸是在问责,忙解释道:“这也能怪我?上回韩策那事儿,我不跟过去,就是怕她跟我求情,你也是知道的,自李陶陶那会儿,刑部就有严查的规矩,要是咱们自己人,也值得我跑一趟了,可那姓韩的是罪有应得,刑部要查他,我才懒得去给他说情呢。” “我就躲了一下,那天没同刑部的人一道凑热闹而已,阿妩妹妹也忒小气了,这么丁点儿的事儿,她气不过骂我两句也成,怎么还带找你告状呢?” 崔令辰委屈巴巴,他也有他的道理,谢长逸不喜那个韩策,他是谢长逸的好兄弟,自然要跟谢长逸站在一起。帮韩家小子说情?门儿都没有! 他不在一旁煽风点火,已经是公正善良了。 “告什么状?”谢长逸也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谁骂你了?” 谢妩自从那天醒来,就不跟谢长逸说话,她也不问秋虹的去向,谢长逸想开口,更找不到说话的机会。 两个人鸡同鸭讲,后面还是谢长逸觉察到崔令辰说的是什么,追问之下,才明白那日的因果来源。 第56章 056 ◎一合一◎ “二姑娘智计百出, 不顾自己安危,也要为那忘恩负义的狼崽子顾虑,姑娘真是好仁义啊。” 谢妩坐在窗前练笔, 谢长逸进来,没头没尾地说了这句。 谢妩提笔的手顿住, 声音也变得颤栗:“谁污蔑我的话, 你也信?” “哼。”谢长逸嗤声,捡了张椅子坐下, “舍得开口了?” 谢妩没了画画的心思,也跟着坐下, 双手递在书案, 整个人紧绷着,好一会儿才解释道:“我从前答应过他父亲的, 要护他性命……” “二姑娘把话本子看进了生活, 石头记里的孙绍祖, 恐是没给你教训?”养狼当犬, 也不怕狼大咬人。 “我……” “叫几个奴才忽悠着分不清谁亲谁近, 你有危险的时候, 她们又在哪里?”这句说的是秋虹,谢妩身边的丫鬟里, 也只有秋虹有大主见, 常在谢妩耳边念几句谢长逸的不是。 “……” “又不说话了?若不是我从别人嘴里听到事情的前因后果, 你就准备瞒着我了?”谢长逸斥她,“说话啊。” “说什么?你想听什么?你想听的, 我都说?”谢妩最厌恶他这幅大家长式咄咄逼人的样子, 高高在上, 将把握他人生死的姿态全都写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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