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姒喜得险些打翻茶盏:“那位殷将军,可是姓殷名犁?” “我们阿姒知道的事倒是不少。”陈卿沄颔首,眼底含笑,“听陛下说,消息确凿,且有些胜算。” 殷犁果真是猛将,难怪当初晏书珩要亲入贼窝劝其出山。提起故土,阿姒眼中微润:“爹娘都葬在颍川,若真能收复,我也可以回去祭拜。” “是啊。”陈卿沄亦是感慨。 阿姒走前,她又嘱咐道:“对了,陛下不日要立后,是祁氏女。” 见妹妹担忧,陈卿沄忙解释:“这是阿姐的主意。祁家势大,又因北伐风头正盛,祁家女再入主中宫,届时众世家更为忌惮祁家,定会设法平衡其势力,阿姐和腹中孩儿反能安然无恙。接下来一段时日,我会让陛下冷着我些。无论外头传出什么消息,阿姒都不必忧心。 “放心,眼下陛下还喜欢你阿姐,舍不得真的委屈我。” 说这些时,陈卿沄瞧不出半点失落,平静得像是局外人。可阿姒却仍记得,曾几何时,阿姐眸中溢着光,说要和未来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本想告知阿晟的消息,顾及会给阿姐徒增负担,最终作罢。 果真如晏书珩所言,这个秘密只能由他们二人守着。 走前,阿姒再三安抚陈妃:“阿姐放心,我会与族叔陈明利弊,让他们韬光养晦,阿姐只消安心养胎。” 陈妃抬眸,看着如柳枝般温柔但坚韧的妹妹,欣慰地笑笑。 “我们阿姒长大了啊。” 果真如阿姐所言,一月后,阿姒听到了祁家收复阳翟的捷报。 祁氏女封后那日,阿姒再次入宫。姐姐身子已渐渐显怀,为了稳妥起见,索性称病不出。外界都猜测陈妃是因新后入宫失了宠被陛下禁足。 好在有阿姒传话,陈家人虽因不知陈妃有孕而焦灼,但也能稳住阵脚。 . 日复一日,转眼四月将尽。 这日,阿姒收到了晏宁的帖子,邀她一道去城外佛寺祈福。 她猜测又是某人借晏宁之名行事,挑首饰时,指尖悬停在那人亲手雕的白玉簪上,稍许,阿姒拈起那支簪子。 就当是笼络人心,作为他们如今同乘一条船的回应。 但这次出乎意料。上车后,阿姒只见到了笑吟吟的晏宁。她凝眸看向竹帘,帘后亦瞧不出有人的迹象。 晏宁嬉笑道:“长兄不在呢。” 说不清是放松还是失落,阿姒正了正神色:“不在才好。” 马车很快到了摄山。 晏宁先下了车,阿姒刚起身,便听阿宁喜道:“长兄等久啦?” 车外是熟悉清越的嗓音。 “我家阿姒呢?” 阿姒心口猛地一跳。 她摸着自己心口,那一刹的悸动让她顿生警惕——她被晏书珩欲擒故纵地吊了一路,且还在为他的出现欣喜。 阿姒忽然不想让晏书珩看到她簪着他送的簪子,飞速摘下玉簪。 刚将簪子收好,车内大亮。 晏书珩掀起车帘,面容背着光,连笑都显得迷离惑人。 他朝她伸出手:“下来吧。” 阿姒无视他的手,轻巧地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走在前头。 “你怎来了,煞风景。” 晏书珩什么也未说,款步跟在她身后:“若我说,我来是想带阿姒去见个人,阿姒可还觉得我煞风景?” 阿姒回过身,疑惑地望着他。 心有灵犀般,晏书珩低眸浅笑:“是阿姒所惦记之人。” . 乘车走了半刻钟,又乘船半刻钟,阿姒在一处依山傍水的村落里见到了阿晟和另一位身形魁梧的汉子。 她稍顿,走向那孩子。 当初她失明,看不到阿晟模样,今日一见,这孩子当有六七岁,眉眼虽仍稚气,也能看出根骨俊秀。 阿晟笑吟吟的:“阿姐!” 阿姒欣慰地笑了:“好孩子。” 她虽未见过太子表兄,但也能从阿晟的眉间寻到熟悉的痕迹。 这熟悉来自姑母和血脉之情。 阿晟随爹爹南下时已近四岁,寻常孩子四岁已开始记事,何况这孩子又早慧。心潮澎湃,阿姒试探着问阿晟:“阿姐乃颍川陈氏女,阿姐的爹爹,是已故的陈少傅。阿晟可还记得?” 小少年神色果真变了。他看着阿姒,欢喜又不敢置信。 阿晟身后的汉子大步上前,拱手道:“原是少傅之女!鄙人赵敞,曾随陈少傅一道护送小主子南下!” 阿姒愕然起身,如同捕捉到了已故的父亲与这尘世相关的一点痕迹,良久,哽声道:“晚辈见过赵将军。” 赵敞眼露不忍:“看你年纪,当是少傅次女阿姒吧。” 不必问,阿姒也知道赵敞能叫出她的小名是因爹爹常把她们姐妹俩挂在嘴边——爹爹是女儿奴,每每和信任之人谈话,都会扯到家中女儿。 喉间酸涩,她缓了好一会,才寻回自己的声音:“正是晚辈。” 阿晟亦记起了:“阿姐原是我父亲的小表妹!那我当表姑母才!” 阿姒再度蹲下身,看着这个过早便知晓人世悲欢的孩童:“好孩子,让你受苦了,是我们来迟了。” 她将情绪咽下,走到晏书珩跟前。 晏书珩眸中万丈温柔。 待阿姒走到跟前,他抬手怜惜地轻触她脸颊:“阿姒。” 阿姒没有避开:“我有些私事,想问问赵将军及阿晟,可以么?” 她难得如此温顺,晏书珩当即会意,她这是想支开他。青年苦笑:“好。有什么话尽可细说,不必顾虑。” 说罢,他带着众护卫退至几丈开外,远远守着阿姒。 阿姒对赵敞行了个晚辈的礼节,开门见山道:“敢问赵将军,我父亲当初遇害时是在何处,是何情形?” 赵敞浓眉紧拧:“当初我与少傅艰难避开各路追兵,总算回到颍川治内。少傅传信回陈家,着人去翟山庙接应。不料密信应是被劫了,我们等来了一伙来路不明的人,少傅当即察觉不妙,以身为饵,让我携太孙逃离,并嘱咐我去寻曾在陈老先生门下求学的祁二郎。” 听完,阿姒踉跄后退两步。 赵将军不知道家族内部规矩,但她清楚。族内传信时,如是重要信件,会写成只有极少数陈家人才能读懂的密文。外人仅拿走密信无济于事。 因爹爹的遗体是在另一处被发现的,故而众人都推断是外人加害。 可今日赵将军却证实爹爹遇到歹人是在约定好的翟山庙,且爹爹还吩咐他去寻祁君和而非陈家自己人。 爹爹的密信只有两位叔父及祖父亲弟弟四叔公看过。 这几处端倪足以说明—— 害爹爹的,就是陈家人。且极有可能是两位族叔中的一个,是爹爹的至亲手足!那人刻意将爹爹挪到几里开外的地方,伪造出是外人所害的迹象。 之前她虽有怀疑,但更倾向于认为爹爹被殷家或其余势力所害。 可万没想到,竟真是自家人! 阿姒脚下一软,险些栽倒。 她扶着膝堪堪站定。喉间如被堵住,哽塞得无法说话。 “父亲他……可有遗言。” 赵敞摇头:“彼时情急,少傅未来得及留遗言,事后我再去打听,却得知少傅大人遇害的消息。” 一旁的阿晟忽而上前:“阿姐,在那以前,少傅说过一句话。他说,若他回不去,待阿姐出嫁时,让你去埋三春寒的桃树下自行挖出那两坛酒。” 那两坛三春寒,是爹爹在她五岁幼时埋下的,父女三人约定好,日后她俩出嫁时再挖出畅饮一番。 眼泪汹涌奔出,砸向地面。 后来阿姒甚至记不得自己又与他们都说了什么,又是如何回到马车上。 回过魂时,有人轻轻拥住她:“阿姒,想哭便哭吧。” 阿姒眨动麻木的眼皮。 她把脸埋在他肩头,却许久都哭不出来。无法用眼泪宣泄的悲伤,才真正痛彻心扉,晏书珩拥紧她,喉间滞涩:“你可以相信我,只要你愿意。” 阿姒未曾说话。 静静相拥,过了很久,很久。 晏书珩心里越发揪紧,怀中人总算动弹了下,清冷嗓音在昏暗马车内透着涔涔寒意。“你身边不是有很多能用之人么,我要查出那人是谁。” 她要揪出那人,把父亲曾历经过的绝望,一点点还给他。 晏书珩搂紧她,又怕太过用力会让她难受,缓缓松劲,手掌在她后脑勺轻轻安抚:“好,我听你安排。” . 尽管恨极,但阿姒尚存清醒。 阿姐和尚未出世的孩子还需一个强盛的母族,她的目的是要查出陈家蛀虫、替父报仇,而非将树连根拔起。 出于谨慎,她决定不全权交由晏书珩,只借他的暗探一用。 此后一段时日里,因着宫中局势初变,阿姒按兵不动。 五月初,祁家败了一仗,祁家独大的格局再次被平衡,宫中放出陈妃有孕的消息。确认局势平稳后,阿姒这才开始着手进一步试探。为了不让姐姐忧心,她暂未告知陈妃父亲遇害可能是族人所为,只说自己不想再装失忆,打算揭开这层纱,最后试探试探坠崖一事可有猫腻。 陈卿沄虽担忧,但听阿姒权衡一番,觉得有理,便由她去了。 从宫中回来后,阿姒因阿姐有孕喜极,下马车时不慎磕到头“晕倒”,醒来后猛然想起一切。 这一喜讯掷入陈家这潭本就动荡的幽池,激起水花阵阵。 短短数日,闺房中踏过许多人的足迹,纷至沓来的关心叫阿姒分不清谁真谁假。看来,这点力度远远不够。 宣称病愈那日,阿姒出了门。 除去自己的人外,她还特地带上陈家各房给她安排的几名侍婢。有二房三房,甚至四叔公那房送来的。 茶肆雅间内,烟雾弥漫。 青年从身后拥住她,手在她腰间一拃一拃地量:“又瘦了些。 “阿姒,其实这些事,你大可全权交给我去做,我不会对陈家不利。” 尽管如此许诺,但晏书珩也知道以阿姒这不喜被人拿捏的性子,只会借他行事,而不会全部倚仗他。 他唯有轻叹。 她称病不过几日,眉眼清冷不少,更镇定不少。这般变化他再熟悉不过,十六七岁的他,也曾如此。 他深知,这是必经之路。 他们宛如冬日里被困在琉璃瓶中的蝴蝶,因瓶中温暖,透过瓶子看外界时,只觉绚烂而美满,没有丝毫寒意。 但也会处处受制。 因此,对他们而言,要么一直活在假象之中,要么打破瓶子,撕碎假象。走出去虽需适应外面的冰天雪地,会失去一些东西,也会迎来更广阔的天地。 但出于私心,晏书珩却不希望阿姒也经历那些他曾经历过的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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