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解了萦绕阿姒许久的郁结, 眉头缓缓舒展。 殷犁又转身,对她郑重行了个武将的礼:“我曾一度认为士族皆懦弱,今日才知是我浅薄。士族中有晏中书和女郎这样仁义的后辈,大周也还有救!当初幸得二位相劝,否则我殷犁只怕还沉浸在愤懑中,当个不思报国的山贼。 “殷犁在此,谢过二位!” 阿姒受了殷犁的礼,又郑重还他一礼:“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出了点主意,真正守护国土的,是万千将士和百姓,是将军这样的义士。” 殷犁大笑:“你这女郎忒会说话,心眼也足,你俩啊不愧是夫妻!” “殷将军谬赞。” 晏书珩谦虚接话,笑意煦煦,显然对殷犁口中的“夫妻”很满意。 阿姒笑着看他一眼,话归正题,观了一会战况,问二人。 “北燕人此次用兵保守,我们是不是可以利用这点来离间他们?” 晏书珩望向后方的北燕人马前方,看到一个熟悉身影。 他笑了:“莫不是美人计?” 面前的美人妙目流转,不冷不热地笑道:“便如晏中书所愿吧。” . 这一战打了数日仍难分胜负。 羯人此次派出的将领是石逑,素以残暴闻名。 初战偃止。羯人在城下叫嚣,周军未再迎战,石逑舔着刀尖嗤道:“那殷犁原来也和南周人一样胆小!在阳翟时,我派人当着他们一个个杀掉那些流民,那些汉人屁都不敢放!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开城门救人!” 身旁戴着面具的将军蹙了下眉,远眺着城头,并未言语。 石逑颇不满:“少将军出兵增援,但这数日里却只跟在我军之后,你们慕容王爷的诚意,就只有这些?” 清越却沁着寒意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照将军如此说,我的兵马当冲在阵前,那么,夺得临颍后—— “此城归将军,还是归我?” 石逑对这位据称是慕容凛义子的元姓少将军不甚了解,但因他初出茅庐便从他堂兄石嬴手中夺了封丘,不得不忌惮。他夺颍川是为了建立威望,而不是为了拱手与人。 想明这点,石逑压下不满。 议过事,各回营地。 少年将军摘下面具,面具下露出一张清俊但冰冷的面庞。 正是奉父命出征的元洄。 心腹急上前:“少将军,适才营外有人用箭射来一封信。” 元洄眉心凛起:“信呢。” 心腹递上信,元洄目光在信封上停顿须臾,眼前浮现远眺城楼时所见的两道熟悉身影。 拆开信封,其中空空如也。 慕容凛留在他身边的幕僚上前询问:“少将军有何打算?” 元洄沉默地烧了信:“石逑暴戾冒进,此战虽兵马众多,但胜负难分,何故为了个蠢货折损我的人?” 幕僚犹豫道:“王爷虽允诺少将军带兵在外时,一切可自行决断。但王爷派您增援石逑,是为了离间羯人和太后,您少说也得做做样子,至少等王爷那边事了,可莫因私情心软。” 少将军冷厉低眸扫来。 “我的兵马,我自有权衡,你只需时刻留意王庭的动向。” 如此又过了数日。 战事依旧胶着,久攻不下,石逑已然没了耐心,多次要元洄出手。 但每次都被元洄以同一个的理由不动声色驳回:“这数日,将军指哪,我的人便打哪,还要我如何配合。难不成将军要把主帅之位让我?” 石逑好胜,不愿让个外人且还是后辈主导作战,只能作罢。 又过一日,羯人的粮草在夜半遇袭,因早有防备损失不多。但石逑想起日前探子曾说过南周人似给元洄递了信,怒而奔向元洄营帐。 当夜,晏书珩得到消息。 “石逑多疑暴躁,先和元洄翻了脸,虽未闹僵,但适才那一战,元洄虽派出了人马,但显然在作壁上观。” 阿姒无奈笑笑。 “他果真是来走过场的,不是我们成功离间他们,而是双方相互成全。” 晏书珩手支额头笑吟吟地看她。 “在下愚笨,求夫人详解。” “男未婚女未嫁,长公子慎言。”阿姒故作愤愤,又笑了,“你上次不也说过,如今北燕太后势力比慕容凛稍大,元洄和慕容凛出兵是奉北燕王庭之命,顺势离间拓跋太后和羯人。我们故意惹石逑那暴脾气又疑心重的人先猜忌元洄,元洄可以借此说是石逑不信任他,名正言顺地消极作战,对王庭有了交待,还能起到离间的目的。” 晏书珩幽幽轻叹。 “我原以为普天之下我和阿姒最有默契,今日一看,那与我形同陌路的好弟弟阿姒默契亦不少啊。” 阿姒气笑了。 “办法是你我一道想出来的,你在这装什么酸蒜头!” 她伸手,作势要拍他。 眸光流转,葱指挑起青年流畅如玉雕的下巴,蜻蜓点水地吻了下。 “别醋啦。任重道远,去和殷将军商量下一步对策吧。” 晏书珩手扣住阿姒后脑勺,舌尖长驱直入,深深地缠吻片刻才松开。 “记得想我,不许想旁人。” . 深夜。 临颍城头的火把像暗夜鬼火,羯人北燕营中亦火光通明。 元洄帐中迎来了个不速之客。 周幕僚摇着羽扇,传来慕容凛的口信:“我儿为何阳奉阴违,消极待战,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莫不是又被心上人的嘤嘤哭声乱了阵脚。” 元洄冷道:“父亲所说的表面功夫,莫非是为了离间拓跋太后与石家人,明知石逑无法成事,还要让我的人为此送命。恕儿做不到。” 周幕僚搬出慕容凛一贯的口吻和说辞:“狠心方能成就大业!” 元洄淡漠语气中漾起细微情绪:“从前儿对此言深为认同,但近期,儿有了新的体悟。当初元室失天下,并非只因李氏篡位,更是因苛政失了民心。今石逑为削南周之威,大肆屠戮无辜流民。我为了离间,让我麾下将士前去赴死,与石逑有何区别?纵夺得天下,也不过是重蹈覆辙!” 他很快敛起情绪,淡声同周幕僚道:“望周先生转述父亲。” 周幕僚拍扇大笑。 “知子莫若父!知子莫若父!王爷早就猜到少将军会不忍心。” 元洄以为周幕僚接下来要传达父亲的指令,让他严遵父命。 但周幕僚却说:“王爷说了,这是四公子的兵马,四公子自行决定。”顿了下他又说:“其实王爷还说了,他之所以喜欢四公子,正是因为您和夫人一样。果敢则怀着赤子仁心,或许他不该执着于把您变成一个冷漠无情的人。” 周幕僚说罢便走了。 走前笑说:“撤兵归撤兵,但少将军可要想个好法子。” 好办法自然有。 “昨夜石逑再次对元洄施压,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说他们不欢而散,晨时,元洄下令撤兵。” 这些消息传到阿姒和晏书珩耳中时,已蒙了厚厚的雾。 二人立在高岗上,眺望走远了只剩一道黑线的兵马。 她叹息了下。 其实她也猜不准,元洄和他们各取所需,还是有意偿还。 她只知道,无论如何,往后他们都两不相欠了。 十里外的颍水之畔。 元洄的兵士暂歇让马儿饮水,身姿挺拔孤绝的少年将军立在不断东逝的江边,低眸不知看着什么。 队伍即将继续前行。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碧玉的物件。 是枚簪子。 是那日阿姒掉落在营中的,他本想就将它留在临颍城外。 潺潺水流随光阴往前飞逝,过往的画面却像江水倒流,素朴的山间小院、女郎发间的木簪,无辜又藏着狡黠的逗弄,那些点滴变得无比鲜明…… 元洄望向远处只剩一个模糊黑点的临颍城。仿佛越过数里,看到城墙上并肩而立的一对壁人。 当初在营中她手刃叛徒时,他便知道,他们绝无可能。 因为立场不同。 更因为他羽翼未丰。 但看到她掉落的簪子时,元洄的目光被刺了刺。 不痛,但无端空落。 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是相遇的时机不对,是命运造成的立场相反。直到数日前兵临城下,看到城头那一双生死与共的身影,元洄忽而明了。 他错了。 即便没有对立的立场,他们之间也依旧横亘着阻隔。 这阻隔并非他的无能为力。 而是他不够坚定。 父亲也错了。 无情不会使人无坚不摧,相反,有情才可使人无往不胜。 看着玉簪,元洄轻扯嘴角。 握紧簪子,闭上眼,脑中飞速闪过许多过去存在过的、未来不曾存在过的画面,编织成一个梦。 梦很快被江风吹得四散。 元洄抬手,要将簪子掷入滚滚东流之中,最终收入袖中。 一点私心罢了。 他可以纵容自己。 身后有将士上前请示:“少将军,王爷称王庭已在掌控,接下来,我们是要回北燕,还是回封丘继续西进?” 元洄转身,神情平静。 “西进。” . 元洄虽撤兵,但战事未完。 石逑怒火中烧,传信给一向与他不睦的堂兄,请求派兵增援。 祁家人还在洛阳,更棘手的是,元洄的人也朝着洛阳西去,想必祁家人一时无法派兵增援。 他们只能另觅他法。 收到消息时,晏书珩和阿姒分头行动,晏书珩给祁君和写信,陈明利弊,希望祁君和能说动祁家家主,抽出驻扎荆西的兵马增援。 而阿姒则去信催促九哥。 信伴随着颍川的军事急递一道传回建康已是几日后。 陈彦马不停蹄,刚抵京郊。 半途收到信,他连陈府都顾不上回,直奔千清观。
第84章 千清观前, 陈彦见到了建康王。 他回忆着阿姒说过的话。 阿姒说,祖父曾言,众世家在大周共存的规则便是相互制衡——如今朝中手握重兵且能威胁祁家的,只有建康王。只要建康王趁祁家攻打洛阳时有所动作, 威胁祁家势力, 祁家或许会为了对抗建康王, 拉拢殷犁。 于是乎, 陈彦就局势和社稷,慷慨陈词一通, 但建康王不为所动。 他只能改走邪门歪道。阿姒虽让他尽量以理服人, 但也说过, 可搬出三叔“空穴来风”的那句话。 三叔是疯子,他本不信的。 但看着建康王生来上挑的眼尾,眼前闪过阿姒狡黠傲然的明眸。 陈彦不得不信了。 依照阿姒性子,从前她不愿提及, 是因对大伯的孝心,如今不愿见故土沦入敌手, 只能自揭伤疤。 不得不承认,他这位幼妹比他成器,为成全阿姒自我保护式的自欺欺人, 他把一切说成是自己的臆断:“此事关乎姑母和王爷清誉,晚辈自是不信。但因为阿姒与王爷的眼眸有几分相似,晚辈便想借此套个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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