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头“看”他:“夫君。” “是我。” 晏书珩给了个安抚般的回应,指间梳着她半干的发:“有事待办,稍后我与子陵一道出门,记得好好吃饭。” 阿姒愣了瞬许。 他这几日格外温柔。 这温和并非出于性格和习惯,是一种掺了牵挂的柔情。 难道是因他们接过吻? 所以他就像个在新婚之夜将自己交付出去后的新嫁娘般愈发体贴。 可接吻是两人的事,阿姒除去窘迫羞赧外,并未察觉有何不同。 一个吻,意义就如此特殊? 阿姒不禁触摸下唇,他轻抚发间的手亦顿住,她忙移开手。 “去吧,我会好好的。” 晏书珩目光在她唇上停住又移开,倏地松开她的长发:“好。” . 马车行在泥泞山路上。 晏书珩、祁君和相对而坐。 晏书珩异常沉默,祁君和难免不大习惯,清咳一声:“那伙刺客是何人所派?” 晏书珩一抬眸,笑问:“此事甚为复杂,子陵难道不应更好奇我那妻子的身份?” 祁君和诚恳道:“的确好奇,但打探旁人私事,非君子所为。” 晏书珩:“随意问吧。” 祁君和端起茶水,润过嗓子才委婉道:“那女郎口中的郎君,不大像你。” 晏书珩看向他手中杯盏:“你且先饮茶,饮完我再说。” 祁君和从善如流,又咽下一口茶后,才知道为何他要如此。 他久久说不上话。 “你,她—— “月臣你竟冒充她的夫君! “她竟还是刺客的妻子!” 在他的惊诧中,晏书珩将前后诸多巧合一并说来,又淡淡补充道:“不仅如此,她也是两年前那个姜氏小女郎。” 祁君和嘴唇开了又合,才挤出一句话:“难怪你说复杂。” 他虽未见过阿姒,但还记得晏书珩曾说过这么一位姜氏女郎。 两年前,晏书珩南下建康前,回郡望所在地南阳待了一月,正逢颍川年轻一代的世族子弟结伴前去游玩。 彼时晏书珩方及冠,晏氏有意同陈氏联姻。两人在建康会面后,祁君和调侃他可遇到合乎心意的陈氏女。 晏书珩稍怔,笑了:“陈氏女未曾留意,倒被个小我几岁的姜氏小女郎摆了一道。” 又过一年,长安亦沦陷,中原世族纷纷南渡,几个月前,祁君和从晏书珩口中得知那位姜氏女郎的死讯。 此刻祁君和梳理着复杂的经过。 “起初我以为是匈奴人,毕竟如今慕容氏西燕与大周交好。月臣你在魏兴时又用计以少胜多击退了匈奴人,他们心生忌惮,寻来西燕刺客,不仅可以离间大周与西燕,还能搅乱大周朝堂。 “如今我却改了想法,南渡后,世家争斗不休,无论是离间还是取你性命,都有人能获利。她没有死,还伴随着诸多巧合出现在你身边,当是有人刻意安排,毕竟胡人不可能连你和她的渊源都知道。” 晏书珩又斟了一杯茶给他:“知道我与阿姒曾有过节的就几人,与她险些议亲的陈九郎、我族弟少沅,你家兄长,也许她还与其他人说起,这我便不知了。” 祁君和一听竟有自家兄长,忙道:“兄长是武将,不会这些偏门左道的法子。” 他说得笃定,可一想到野心勃勃的父兄,心中不免打起鼓来。 晏书珩似从未察觉,淡道:“我更倾向于是少沅。” “为何?” 晏书珩道:“三年前族叔欲加害我,被我将计就计后事败,少沅受其牵连亦被从族长候选人中除名,二房记恨我也不奇怪。” “何况陈姜两姓素有联姻,当年那姜氏小女郎曾亲口说过,她将与陈九郎定亲。 而数日前,他得知消息,陈九郎不日将与族妹晏七娘定亲。 陈氏是先皇后母族,已故的陈老先生在士人中颇有名望,朝中亦有门生故吏,新帝忌惮祁、晏,想培植自己势力又不敢重用寒门开罪世家,扶持陈氏是最佳选择。 不久前新帝立了陈少傅次女为妃,陈九郎父亲也升为尚书左仆射,陈九地位水涨船高,姜氏却日益没落,与他议亲的姜氏女去世,亲事自得换人。 正好少沅与陈九交好,近水楼台,陈九郎与七娘定亲也不意外。 “一母同胞的妹妹与陈氏联姻,对少沅和陈九郎都有利处。”祁君和接过话,“女郎如何失忆无从得知,但他们把人安排在你身边或许是想勾起你的兴趣,毕竟再理智的人,也难保不会行差踏错。” 如无意外,晏书珩必是下一任宗主,姻亲自轻率不得。颍川陈氏倒与晏氏相当,但若是日渐衰败的姜氏…… 祁君和只能叹息。 想说什么,但马车忽地停下。 “郎君,到地方了。” . 下车时外面下着雨,他们撑着伞,穿过一片山林后衣襟已湿了大半,晏书珩看着眼前小院,一阵恍惚。 祁君和解释:“我担心父兄得知小太孙在世的消息,只能暂将孩子托付给吴老先生,他老人家深隐山间,又曾是先太子和月臣你的恩师,定会给孩子寻个去处。” 晏书珩沉默而庄重地整了整衣冠,二人叩响院门。 一书僮前来应门,见到晏书珩愣了,继而拔腿往内院奔去。 “家主!是晏师兄!” 不过一会,他慢腾腾地出来,头也不敢抬,刻意生分道:“我家家主不见外客,您、您请回吧。” 晏书珩平静得像经久褪色的观音像,总是含笑的眼无悲无喜。 他前行几步,对着紧闭的门跪下。 书僮左右为难:“师……长公子,您这样家主会为难。” 晏书珩望着那扇绝情紧闭的门,清润声音褪去惯有的笑意,郑重道:“孽徒晏月臣,给恩师请罪。” 回应他的只有秋风和雨声。 祁君和在旁撑伞。 晏书珩淡道:“不必。” 祁君和知他脾气,沉默退到边上,门后传出道苍老声音,被门板和雨帘过滤得不剩多少温情。 “我已辞官,你我已非师徒,不必请罪,你也并无过错。” 晏书珩掀起被淋湿的长睫,那扇门变得模糊动荡,他仰面,被雨水冲湿的脸上浮起清浅的笑:“我知道,老师对我失望,殿下是我师兄亦是我伯乐,可殿下孤立无援时,是我先放弃他的,我背信弃义在先,不求原谅。” 对面沉声道:“长公子屈尊降贵来此,恐怕是为了那孩子,不过一个稚童,放过他吧。” 晏书珩垂眼,并未辩解。 祁君和终是忍不住,他朝门的方向深深作揖:“吴老先生误解了,月臣本意是为了保护那孩子,更不想让您老人家因此受牵连,那孩子虽不能践祚,但他尚年幼,也当去见见外面的疾苦,这也正是殿下的遗愿。” “罢了,我年事已高,无能为力。”门内老者长叹。书僮闻言入内,再次出来时拿着张条子交与祁君和。 老者又道:“长公子此行目的已达,只愿你当真能善待此子, “回吧。” 留给晏书珩的,只有这陌生又冷淡的两个字,再无别的。 书僮劝道:“天色已晚,您再不走,不然我该受家主责难了。” 晏书珩透过浮动的视线,看向那孩子,脸上绽出赤子般干净的笑:“我到恩师门下时,亦是这般年纪。” 不待书僮回应,他已自行起身,朝门毕恭毕敬地行礼。 晏书珩递给书僮一个妥善包好的油纸包:“老师年事已高,往年所用方子药性过猛,当少用为好,此前我从建康千清观求得一外敷偏方,家中老仆用过亦说见效,可试一试。” 书僮接过了,不敢抬头看他失落的眼:“我会的,您放心回吧。” 晏书珩不再多说,出了小院。 雨势渐大。 到半山腰处,祁君和正要上马车,却见晏书珩一撩袍角,在山道上跪下,朝着远处小院重重磕头。 山道上乱草遍布,一个响头,额上便是一道创口。 青年浑身湿透,鬓边湿发粘在额角,宛如有了裂痕的美玉。 哪还是那光风霁月的世家长公子? 祁君和撑伞上前:“这是何苦,老先生也看不见你的心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且自珍重啊!” 雨水冲刷下来,晏书珩仰面,雨线从万丈高中坠下。 他笑了,任雨水冲刷。 温润话语在雨中时隐时现。 “恩师的毕生愿景是让天下有才学的寒士也能施展抱负,当初教导我,也是见我曾长于民间,望我不改初心。恩师于我,亦师亦父;殿下于我,是伯乐亦是挚友。我背弃了殿下,背弃了自己的志向,如今这区区一跪,不过是为了图自己心安,谈何心意。” 祁君和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晏书珩。他的姑母是晏书珩的母亲,对于晏书珩的经历,他多少知道一些。 晏书珩从出生后走丢,三岁多被寻回晏家,因身世有疑,起初不受待见,唯一重视他的祖母一年后过世,母子关系疏淡,父亲早逝,祖父严苛,族中众弟妹三岁已能吟诵名篇,而晏书珩四岁还写不好字。是陈皇后赏识,称此子钟灵毓秀,让年幼的晏书珩入宫做太子伴读,由此得以与时任太子太傅的吴老先生结缘,吴老先生的倾囊相授,让晏书珩这块被石头包裹着的美玉得以展露,年少时便名满洛阳。 但明珠蒙尘的那几年相比后来的耀目光华实在不堪一提。 更多时候,祁君和见到的是那众星拱月的晏氏长公子。 而如今他褪下玉冠华服,一身素简青衫,独自跪在暗暗雨暮中,背影透着坚定而孤寂。 祁君和不知如何宽慰。 晏书珩已起身,雨幕下神色和语气都变得朦胧。 “回吧。” 清越嗓音无甚情绪。 马车颠簸着隐入无边雨帘中。 山道上,带着蓑衣斗笠的书僮跑回小院:“家主,师兄在半山腰磕了几个响头,待了会就走了。” 暗室内,须发斑白的老者沉默地对着那包已细心分装好的药。 书僮不解:“您已时日无多,为何不见师兄最后一面?” 老者背着光的身形像株苍老枯木,无悲无喜道:“不破不立,无论他初心在否,都不该任由自己留有弱点。” . “阿鸢,夫君还未回来么?” 天色已晚,阿姒刚钻进纱帐内,又忍不住探出头问道。 竹鸢回道:“郎君走前嘱咐,他会晚归,让娘子不必等。” 阿姒不再问,拉上纱帐歇下。 夜暮沉沉,雨已停了很久。 院门吱呀开了,晏书珩走入院中,竹鸢迎上来。 灯下的青年一身湿衣,发间还滴着水,额间也有淡淡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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