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书珩敛起散漫的笑。 他认真凝着阿姒,她笃定的模样可真像自告奋勇要保护狼的兔子。 手不自觉轻触她眼上缎带,隔着丝绸描摹她的眉眼,晏书珩仍觉不足,想拉下缎带看看她,手刚触到绸带却又放下。 最终,他只莞尔一笑。 一夜后,晏书珩已无大碍。 次日,祁茵邀阿姒一道逛市集,于是几人早早地乘车出行。 祁氏兄妹一个温文谦逊,一个活泼热烈,看着感情甚好。马车上,祁茵十句话九句不离她家阿兄。 “阿姒可喜看话本?阿兄写了不少话本子,我给你偷些来!” 想到话本,阿姒便苦恼:“自从看了一本‘无名先生’写的话本,迟迟等不到后记,便再也不想看话本了。” 车内陷入寂静。 祁君和惭愧地咳了声。 祁茵看向身侧兄长,凑过去小声问:“阿兄,你说怎么办……” 阿姒很敏锐,不大确信地问:“难不成,‘无名先生’是祁郎君?” 祁君和拳头抵着唇,耳朵微红:“家妹喜看话本,我闲时便给她写一些,粗俗之作,登不上台面。” 阿姒双眼亮了:“那狐狸假扮书生未婚妻的故事可有后文?” 祁君和疑惑地看向晏书珩。 晏书珩倒是很坦然。 祁茵未察觉他们的暗流涌动,抢先道:“阿姒记错啦!狐狸不是假扮书生未婚妻子,是扮成书生哄书生的妹妹!” 她兴冲冲说起:“话说有个书生和妹妹相依为命,书生出门时遇到贼匪身死,一只躲避道士追杀的狐狸精经过此处,占了书生身子住进他家中养伤,时日渐长,狐狸和书生的妹妹日渐亲厚,后来还以兄长身份送妹妹出嫁,可惜妹婿意外战死,狐狸担心妹妹伤心,便同时假扮书生和妹妹夫君。” 祁茵忽地停住了。 阿姒看不见她神情,追问:“后来呢?” 祁茵看向祁君和:“阿兄……后来你为何不往下写了?” 祁君和没看她,低眸苦笑:“江郎才尽,实在无法续笔。” 可阿姒听来却像是他不忍再写。 但她没再多问。 . 下马车后,祁氏兄妹走在前头,晏书珩和阿姒并肩而行,他等着阿姒的试探,可她却好似完全忘了此事。 经过一处卖首饰的铺子,有妇人吆喝:“夫人买个簪子吧!” 晏书珩看向阿姒发间,那里别着支小小的芙蓉簪,雕工很是拙劣。 但阿姒很是珍重,一直未摘下。 他牵着她走入铺子,挑了支簪子:“玉簪温婉,更适合夫人。” 阿姒原本很喜欢漂亮首饰,可眼下她看不见,自己都欣赏不了,美丑又有何异? 但他想给她买,她也不会扫兴。 晏书珩观她神色,漫不经心道:“是不喜欢我挑的簪子么?还是说—— “夫人只钟情于旧簪?” 阿姒想解释,但她从他话里品咂出别的意味,改变了主意,曼声问:“想知道我为何钟情这木簪么?” “不想。”晏书珩淡道, 他取下木簪,换上白玉簪。 拇指抵着簪头,中指指腹抵着簪尖,一使力,木簪应声而断。 阿姒愈发确定他在吃味,故作心疼:“你怎给我折断了呀!” 她要夺回那支残簪,晏书珩将手背到身后:“夫人已有新簪。” “可那支独一无二!” 晏书珩握住她的腕子:“你若舍不得,我可以再给你雕一支。” 再雕一只? 阿姒倏然顿住脚步。 “夫人怎么了?” 阿姒笑道:“没什么。” 晏书珩抬手,指端悬在距阿姒眼上白绸上方,良久不动。 喜欢攻心的人都爱直视对手眼眸,借此窥探对方所想。 她眼睛生得很美,无声的对视,定比任何言语甚至唇齿的较量更摄人心魄。 可惜了。 晏书珩摩挲着断簪上的折痕,细细回想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倏尔笑了。 是他大意。 想来她本只想捉弄,是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为了不出错多说了个“再”字。 晏书珩扔掉断簪,含笑凝着阿姒:“夫人不知道为何么?” “是我愚钝,竟不知夫人曾同旁人以簪定情,还想为你再添支亲手雕刻的簪子,”他温柔轻抚她发间,“只怕夫人自己都记不清,这木簪究竟是谁送的?若我问起,你兴许还会说,‘这是夫君所赠’。” 阿姒的确是想如此说来诈他的话。 可被说中后她反而心虚。 或许她理解的“再”和他所说的不同。 她粉饰太平道:“你胡说,这是我未失明前自己雕的。” “怪我醋意大发,错怪夫人。” 青年没再纠缠,诚恳认错,替她别上玉簪,又替她将一缕乱发别至耳后。 动作轻柔缠绵。 仿佛她是水做的,重些就会碎。 阿姒心里无端一悸。 若初相识时,他便像现在这般温柔体贴,兴许她真会悸动。 可后来因眼盲,即便没有动心,也得假装动心。如今她已经分不清,那一瞬究竟是心动,还是别的? 身侧青年笑道:“阿姒又当着我的面走神,在想谁呢?” 恰好走到人来人往处,阿姒想起适才的困惑,慢下步子:“在想那话本。” 晏书珩随她停下。 “愿闻其详。” 阿姒笑得温柔:“祁女郎之前因记忆错乱常认错人,那日还险些错唤兄长作‘夫君’,想必她曾多次将祁郎君认成夫婿,这故事或是祁郎君有感而发。” 她把怀疑藏在戏谑中。 “那么夫君改成狐狸假扮书生未婚妻子的故事,也是如此么?” 晏书珩轻声喟叹。 “夫人冰雪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 “若是,夫人会离开我么?”
第24章 仲秋凉风扫过街巷。 阿姒眼上绸带被吹得时起时落, 眉头亦时松时紧。 接连试探下,直觉已变得迟钝。她一时辩不清他的语气是威胁,还是失落,或是藏着兴致。也就无法判断他是在说笑还是认真。 青年的话被风一吹, 平添失落。 他问她:“若我是那哄骗那书生的狐狸, 阿姒, 你会离开我么?” 阿姒沉默了。 他浅声低笑, 像是在自嘲。 阿姒正要表明态度,他忽然开始咳嗽。她只得把注意力转回他身上, 可她尚存疑虑, 语气有些别扭, 不似昨日那般殷殷关切:“你……没事吧。” “无碍。”他抑住咳嗽,“若我是因之前夫人怀疑我换人的事,有感而发编造了个自认更有趣的故事,夫人信么?” 阿姒直言:“半信半疑吧。” 他又难受地咳了两声:“若我说我是那只狐狸, 夫人是会出于信任而怀疑此话真假,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阿姒说不上来。 他在反问她对他有多少信任。 不能上他的套反过来自责, 但直说她不够信任他也太伤情分。 她索性耍赖:“你总捉弄我,也实在太像一只狐狸,我想信任你也不敢。” 他低声道:“是我不对。” 双双沉默着。前方传来祁茵的呼唤:“快下雨了!回吧!” 阿姒迅速回神, 不过是一本话本子,一时证明不了什么,她迈开步子:“要下雨了,我们先回吧。” “好。” 青年牵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他手指嵌在她指间,存在感强到无法忽视, 蛮横地把猜疑和生分都挤走。 马车上。 祁茵今日很清醒,认出这位是她并不待见的晏书珩,但因兄长警告,只能假装他是那位江郎君,此刻见晏书珩眉间似有低落,她讥诮道:“听说你昨日拜见老师被拒之门外,跪着淋了许久的雨,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祁君和拉住她:“别这样。” 兄长发话,祁茵乖乖地不再为难,只哼了声。心里却想着,这师徒情早该断了,吴老先生仁义,晏书珩却工于心计,要不是他联合祁氏和皇族,诱导着野心勃勃的殷家挟持假太孙谋逆,她新婚夫婿能战死么? 她也就不会旧病复发,记忆错乱时把阿兄认成夫君…… 祁茵猛地掐断思绪。 她也明白此事不是晏书珩一人所为,他们祁家也是主谋。她痛恨的,是无休止的争斗。此时见晏书珩失落,也算解气,祁茵决定暂时放过他。 可话却在阿姒心上留下辙痕。 她想起前夜灼烧得他做噩梦的高烧,和额际的伤疤。 他说,头次生病有人照顾。 适才还用平静的语气问她:“夫人可会离开我?” 阿姒不由沉默。 她不了解他的过去,但从祁茵的话,也能知道这位恩师是他很尊敬的长辈,念在他被恩师拒之门外又淋雨生病的份上,她决定暂压疑虑。 阳光透过帷幔照着阿姒侧颜,绕上一圈温柔却疏离的微光。 晏书珩将目光从阿姒面上落到车壁,他们人虽隔着一尺,影子却相依相偎。 倒也不错,他轻弯嘴角。 . 后半日,晏书珩同祁君和外出,祁茵便邀阿姒一道看话本。 祁茵颇讲究,在屋内燃了香。 阿姒轻嗅:“这香气很特别。” 祁茵闻言亦嗅了嗅:“是和从前不大一样,不过这是阿兄制的香,他房里的香都是正经的香。他这人虽古板,但喜欢钻研,不仅会写缠'绵悱恻的话本,还会调催'情香呢,不过他不为自用,只是纯粹想琢磨这其中奥秘,怕家中兄弟用他制成的香来做坏事,制好后都会损毁,所以他房中的香我都是随便取用,完全不必担心……” 她一说起兄长语气便十分雀跃,可不知为何,祁茵越是夸祁君和,阿姒越感觉她话里藏着绵长的遗憾。 祁茵虽咋咋呼呼,但照顾旁人时的耐心体贴同祁君和极像。见阿姒看不见,主动给她念本子。 念的是狐狸假扮书生的本子。 末了,她困惑道:“阿姒,你说人做戏做久了,当真不会入戏?” 阿姒听出她不止是在问话本,但她猜不出她是希望祁君和受做戏影响,还是担心他受影响,只说:“得看那人是何目的,性情如何。” 祁茵低喃:“也是,那样一个心志坚定的人,怎么会呢。” 出来时已至黄昏,祁茵怕阿姒无聊,塞给她几本怪奇话本。 天儿微冷,可阿姒却觉格外闷热,后背甚至出了薄汗。 回到房中,她回想着今日祁茵的话,恍惚低喃:“我以为是我多心了,没想到好像竟是真的……” 身上有些热,腿脚亦乏力。 阿姒疑心她也染了风寒,摸索着走到窗边要歇歇,甫一坐下,就觉身下坐着的不是冰冷的竹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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