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晏书珩去而复返,冷冷看着他,眼底笑意彻底散去。 青年慢条斯理坐下:“是谁让你把她安排到我身边的,你又是于何时、何处捡到她?如有隐瞒,你知晓后果。” 郑五哪敢隐瞒?一五一十道来:“八个月前,我奉城主之命去颍川寻访奇药,正逢颍川世族南迁,小的苦于历城城主残暴,便想去看看那些世族可缺郎中。正巧遇到一个衣着华贵的婢女,她塞给我好些银子,让我去那边山崖看看可有一个白衣女郎,还说若是人还活着,就让我藏起来,这些银子足够我把那女郎带回去当女儿养着,若是死了便算了。 “我便去了,果真见悬崖上有个女郎,彼时她奄奄一息,当是坠下时衣衫被树枝挂住了才没死。在她边上还有位黄衣女郎,但那婢女只让我救白衣服的,我便只救了她。她昏迷醒来一见到我便唤爹爹,我索性将错就错……” 晏书珩长指轻点着座椅扶手:“关于她的事,可还有别的?譬如她是何身份,可曾记起过往零星片段。” 郑五道:“她只记得自己有个爹爹,其余都忘得一干二净,对了,有一件无关紧要之事她倒是想起了。” 晏书珩抬眸:“何事?” “某次她路过一处荷塘,忽称自己曾采莲沿街叫卖过。” “荷塘……”晏书珩轻抬的指尖停顿在半空,想到当年那个递给他莲蓬的小女郎。眼底柔和了一瞬又很快淡下。 他寒声问:“那个婢女呢?” 郑五摇头:“那一带正乱着,那些人找了几天没看到人就走了,我既拿了银子便遵守承诺把人带了回来。” 其实他看得出来,那个婢子当是打算让那女郎自生自灭,他就算拿了银子救了人后把人抛弃荒野也可以。只是他见那女郎生得貌美,城主又好色,自己此行没寻到奇药,寻个美人回去也可将功补过。后见见这女郎失忆,索性先当女儿养着,将来她得了城主宠爱自己也能沾光。至于后来要献给晏书珩,则是想攀上更高的枝头。和云娘说什么没见家人来寻、罪臣之后,也是怕云娘心软才现编的。 晏书珩又问了一些,直到郑五再也答不出来才罢休。 见他神色稍缓,郑五试探道:“小的斗胆一问,贵人打算如何处置那孩子?” 晏书珩扫来一眼,笑意陡然淡了:“怎么,你想替她求情?” 郑五连道不敢,痛心疾首道:“小的当初将她视如己出,她却叫小的心寒,如今我已与她再无干系!” 晏书珩起身行至剑架前,徐徐抽出其上放着的长剑,长指拂过剑身幽幽叹息:“可惜了,吴城主是怜香惜玉之人,这样的美人,当留在他身边才是。” 郑五颈侧倏尔一凉。 青年笑着将长剑下压,眉目含笑:“我的老丈人,你说呢?”
第38章 秋末天凉, 剑身一片冰冷。 晏书珩眉眼平和。 可郑五却愈发抖如筛糠:“小人当初察觉她是忘恩负义之流,的确曾有过那般念头,后来吴城主以为您是看了上她,要把她献给您, 要是您觉得她该待在吴城主身边, 小的现在就可将人带回历城, 并嘱咐城主好生疼爱!” 晏书珩慢慢收回压在他颈侧的剑:“主意不错, 不过你是否忘了,在下姓江, 是那与她私奔的剑客。” 郑五冷汗不断, 这晏书珩竟是要以阿姒心上人之名将她送给权贵。 这是何等阴毒的法子! 他连声应下, 见晏书珩态度和缓,不免生出希冀:“只是如今小的身无分文,怕要许久才能抵达历城,且当初我受她牵连误了城主的事, 怕被怪罪才私自出逃,城主恐不会原谅小人。” 晏书珩和颜悦色道:“我会给你盘缠并给吴城主去信, 让他看在我面上不得为难并给你派个好差事,如何?” 郑五狂喜:“承蒙长公子赏识!小的必把人送给城主!” 晏书珩回他个温煦的笑:“既如此便上路吧,岳丈大人。” 郑五正被喜悦冲昏脑袋, 还未来得及细思他此话何意。 笑忽而凝在嘴角。 心口急剧锐痛,他扑通跪地,那青年长身玉立,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依旧蕴着温文尔雅的笑, 握着剑柄的手徐徐使力。 郑五仓惶后退。 晏书珩亦朝前迈了一步。 他像耐心的狼,慢慢把猎物逼到悬崖边上, 直至郑五退无可退。 剧痛使郑五意识涣散,他满是不解,青年宛若有读心之术,对他微微一笑,耐心替他解惑。 “你明知她无依无靠,又因失忆把你当至亲依赖,却仗着她的信任要将她送给权贵,此为第一宗罪。” 剑尖缓缓朝前没入一寸。 青年眉眼和煦不变。 “今日因见她得我宠爱,便想趁她不知真相,欲继续蒙骗她以攀附名利,此为第二宗罪。” 剑尖又消失半寸。 “后误以为我憎恶她,便给她冠以忘恩负义的恶名以便撇清干系,甚至落井下石,欲再次加害于她, “此为第三宗罪。” “对了,还有第四宗。” 晏书珩声音轻得近乎温柔,他盯入郑五的眼,透过这双追名逐利的眼,他看到许多似曾相识的人。 “我平生最恨为了名利出卖至亲,且过后不思悔改,一再欺骗的人。” 郑五直觉晏书珩说的不止是他。 可剑尖已直直到底。 他目眦欲裂,明白自己是受了这二人联合蒙骗,他们知道他毕生所求皆是名利,故意让他有得偿所愿的错觉,再狠狠将他摔下!痛与不甘涌上胸口,心知难逃一死,郑五反而来了胆气,索性不再讨饶,奄奄一息地开口。 “你不也假扮她夫婿骗她,那孩子最是记仇,日后待她知道真相,你……你且等着她和你反目成仇吧……” 晏书珩倏然敛起笑。 他不见愠色,只垂着眸,手腕施力慢悠悠将剑尖转了一圈。郑五痛得双眼几乎脱眶而出,意识断掉之际,他听到天际传来缥缈温柔的声音:“你虽歹毒,好歹也救了她一命,我会留你全尸并命人厚葬,就当替她报恩了。” 晏书珩扔掉长剑。 廊外,穿云闻声匆匆入内,见到地上失去血色的郑五满脸错愕,长公子素来爱洁,从不曾亲手杀'人,少年看着地上的剑脱口问道:“他自尽了?” “收拾吧。” 晏书珩只淡淡道。 他径自褪下外袍,抛至一旁后走出厢房平静地立于廊下,好似只是在吹风,穿云悄悄一看,素来儒雅的长公子此刻周身散着清冷的气息。 似竹上寒雪。 不,不对,是月下冰刀。 少年鲜少见他如此,一时竟不敢多言,只埋头唤人收拾。 . 廊下静立许久,直到冷风吹去身上残存血气和心头杂念,心境再度平和,晏书珩才折身返回厢房。 推门而入时,阿姒坐在榻边,日光蒙照在她周身,纤细身影被染上一圈淡淡光芒,更显伶俜。 阿姒正走神,连他出声都未曾留意到,她还在想将才的事。 在说出自己失忆后,青年附耳蛊惑她:“你当他是至亲他却出卖你,着实可恨,不如我替你杀'掉他?” 阿姒吓得睁大眼。 她虽厌恶郑五,可也没想过要他的命,她更想以牙还牙。 最好让他得到自己想要的,再狠狠将其从高处,在狂喜之时抛下,让他也体会体会被人欺骗的痛。 当然,为了不让夫君被她吓到,她换了个委婉且显得温柔和善的说辞,只说要试探郑五可还有救——若他知道悔悟,可直接报官把人羁押,若他还想作恶,对于这种恶人,拿他的命也太便宜了。 青年听罢颇认同:“阿姒喜欢诛心,正好我亦如此。” 于是便有了那出苦情戏。 等在外间的晏书珩久未得到回应,又怕贸然进门吓着她,再次出声:“我回来了。” 阿姒这才收敛思绪,缓缓抬头:“夫君,郑五怎么说?” 晏书珩将郑五所做所言仔细道来,但隐去了那位婢女的事,在他查得真相时,还是先瞒着免得阿姒徒增烦扰,他希望她暂无忧虑。 阿姒一身轻松:“如此也好,我就不必为了那点救命之恩纠结。” 她嗅了嗅,似乎嗅到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不大确信地问:“夫君你……是不是真把他杀了?” 晏书珩仍记得他蛊惑说要替她杀掉郑五时阿姒眼中的惶恐。 到底是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女郎,他不愿吓着她,更不希望她因此觉得他心狠手辣,对他生出畏惧。手放在她脑后轻顺,淡道:“没杀,只是在他试图抵赖时给了一剑,如今已着人扭送官府,罪名是伙同山匪拐带妇孺。” 他又低声问:“可会觉得我对你的救命恩人残忍?” 他话里的不安让阿姒耳根子一软,他可真是小心翼翼,明明是替她出气,却还要担心她嫌弃他残忍。 且他自见过郑五后语气稍显低落,阿姒轻轻拥住他:“怎么会?你替我出气,我感激还来不及。” 她抬起头,下巴抵'在他胸口,又笑着问:“我演得可像?” 晏书珩点了点她额头,眼底冷意被她的笑驱散了:“何止惟妙惟肖?我甚至疑心自己当真负了你。” 阿姒礼尚往来,连夸带调侃:“夫君也不输我,将一个表里不一的衣冠禽兽演得入木三分。” 晏书珩笑了:“玩得可开心?” 论做戏,阿姒也算小有心得,但与亲近之人一起做戏诓骗恶人倒是头一回。甚至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因为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而更为亲近。 她满足地点头:“夫妻同心一道惩治坏人,简直大快人心。” 说着说着又委屈起来。 “就是你真的好凶,拽我回房时,抓得我腕子好疼啊……” 晏书珩哑然失笑。 默了默,他俯身拥住阿姒,下巴抵'在她削薄的肩头低唤:“阿姒。” 青年温热的唇贴在她颈侧,极尽温柔缱绻地轻吻,手却是穿到她身后,紧紧扣住她的肩背。 仿佛要将她锁在怀中。 阿姒直觉他不大对劲。紧紧回抱着他,发自内心道:“江回,谢谢你,当初我被郑五欺骗时,多亏你救了我。” 晏书珩身形滞住。 郑五死前的话回荡耳际。 虽威胁不了他却似阴云压顶。 本要说出的真相盘旋舌尖,迟迟说不出口,更无法视而不见。 他紧了紧环在阿姒腰后的手,恍如回到在竹溪江边高亭之上。 彼时他沉浸于试探与狩猎的乐趣中,习惯性以为能掌控一切时,可曾想过会有进退两难的时刻? “夫君,你怎么了啊?” 晏书珩回过神。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搂住阿姒,宽慰她,亦宽慰自己:“无碍,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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