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又是一阵刀剑相磨声,这回声音里没了锐利和杀气,当是刀入了鞘。 “你——” 来人又出声了。 阿姒稍顿,这的确是她夫君的声音,可又似乎不对,但她又说不上何处不对? 然而称谓却是没错的。 江回性冷木讷,相识数月,他从不唤她名字,每次都叫她“姑娘”,或索性直呼“你”,喝过交杯酒成了夫妻后,她用了好几日,半哄半骗,才总算让他偶尔叫她“夫人”。 本来成亲也没多久,江回平素话少,又常不在家,拢共没叫上几句,这次一走就走了近十日,想必是又生疏了。 但回来了就好。 阿姒“哐当”扔了匕首,循着声音的方向,磕磕绊绊走到他跟前,摸索着伸出手攥住了一小块布料,是他的衣袖。 她抬起头,怯生生地颤声唤他。 “夫君,我在这……”
第4章 阿姒在某些事上颇没心没肺。 譬如她并不认为“夫君”这个称谓意义非凡,不得轻易唤出,一旦唤出便会使她的生活发生天翻地覆般的变化。 喝完交杯酒,她便无比自然地改口唤江回“夫君”,从此“夫君”长、“夫君”短。 有时这称谓是她不动声色逗弄江回的小招数,大多数时候,则是情分的象征。这情并非“有情饮水饱”,而是“重情重义、不离不弃”,是一种凭恃。 就像此刻,在历经数日的忐忑后,阿姒这声“夫君”也叫得也格外情真意切。 刚受过一番胆战心惊的磋磨,她的嗓音颤软,举止亦怯生生的。揪住青年袖摆不放的姿态,像极总算等到父母归家的孩童。 被她揪住的郎君一如往常的沉默,他们本就不算如胶似漆,这沉默也合乎江回性情,只是阿姒需要得到一些回应来平复连日以来的不安,于是她又轻声唤了一句。 “夫君?” 这回嗓音更温软了。 虽不能视物,但阿姒直觉青年的视线正定在自己面上,可他为何不回应她? 她将那片袖摆攥得更紧。 门边传来一声讶异低呼,但戛然而止,像是被硬生生压了回去。 阿姒思绪顿止,失明后,她变得格外怕生,突兀的笑声吓得她一怔,这才想起有外人在旁,小心翼翼地朝夫君身侧躲去。 这寻求庇护般的姿态,放在夫妻之间再寻常不过,可在场众人却忍俊不禁,被青年温和却微带薄责地看了眼后才齐齐噤声。 不怪他们,实在是这一切太令人咋舌。 谁能想到,长公子亲自来抓刺客,刺客没见着,倒多出来一个“妻子”! 适才他们刚迈入屋里,晏书珩甫一出声,角落的柜子就发出“吱呀”的声响,众人拔剑戒严,却见柜门上扒着一只纤柔的手。 晏书珩抬手,示意众护卫收剑屏声。 随后一女郎小心摸索着,像只受惊的兔儿般,怯怯钻出柜子。 正是他们要寻的那郎中之女。 此刻见到画中人真容,众护卫才明白为何历城城主会想认她做义女献与长公子。 女郎未施粉黛,一身素简衣裙,赤足而立,韵致天成,如山间精怪。 温柔婉约的妇人发髻非但不显俗气,反而更添出尘,像是初入人间,因不谙世事才被多情郎诱哄而误入红尘。 举手投足间尽是新妇独有的羞赧,欲说还休,让人越看越挪不开眼。 尤其那一双眼,本生得妩媚,但因目光清澈空茫、不谙世事,让这媚意如隔薄纱,像晨雾氤氲下的山间溪流。 但很快,他们发觉这空茫是因那女郎眼盲了,只见她不甚熟练地摸索着,赤着脚踉踉跄跄走到长公子跟前,牵住他袖摆。 神态充满依赖,声音柔柔怯怯。 原本僵滞的空气顿时掺了暧昧的气息,还伴随着些微尴尬。 这眼盲女大抵是太过惊慌失措,竟把长公子错认成了她的夫君! 几人征询地望向晏书珩。 青年没出声,目光停落在女郎面上。 含情目微微眯起,若有所思地凝着她,屋外射过来一箭日光,深眸中有微芒一闪而逝,像月夜下雪狼眼底的幽光。 随即他嘴角轻牵,眼底那抹危险的异色霎时消散,又是那清雅如竹的风华郎。 众护卫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前后诸多巧合表明,女郎的夫婿十有八九是那领头的年轻刺客。 刺客之妻,等同于刺客。 若是寻常人,必会冷眼以待,甚至迁怒,但晏书珩却笑意如常。 他并不纠正,也未出言回应,只垂眸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女郎,笑容和煦温柔,好似她真是他娇藏于这小院中的妻子。 青年的沉默加重了暧昧的气氛,亦将阿姒刚因夫君归来而平复的不安再度挑起。 “夫君……你怎的不理我?” 她揪着手中袖摆,仰面对着夫君的方向许久,仍未得到半句回应。 阿姒不由得多想。 可这样的沉默寡言放在江回身上又很合理,他本就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哎,这人…… 阿姒无奈叹息,手顺着袖摆而下要去牵他的手,他好似发觉了她的意图,轻笑着将袖摆从她手里轻轻抽开。 若不害臊就不是她家夫君了,更何况还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但阿姒很是不安,顾不得别的,飞快地再次牵住他袖摆。 这回青年未再抽开,只是轻叹,似是对她的黏人倍感无奈。 也算是回应了,阿姒稍稍定心。可谁知救命稻草还未攥紧,他又动了,极轻、极慢却不容抗拒地,将袖摆从她手中抽出。 仿佛有心冷落,又像刻意捉弄。 这回阿姒是真的慌了。 失明的感觉实在太差劲,旁人一句话、一个动作,都能让她揣度许久。 常言道小别胜新婚,更何况他们本就是新婚,可江回这才离开了几日,一回来就对她百般回避。当初是因私奔后她意外失明,他怕她不安,这才仓促成婚。莫非,他不是害臊,而是离开几日后冷静下来后,担心娶个眼盲的妻子会拖累他? 可眼下阿姒连生存都成问题,世道又乱,他若悔了,她岂不生死难料? 阿姒悄悄咬了咬嘴唇里侧,幻想着被夫君“抛弃”后遭人欺辱的情形,不出几瞬,她无法凝光的眼里便有水雾氤氲。 阿姒虽看不见,但想也知道自己这种时候是极美的,更知道过犹不及,欲说还休比哭哭啼啼更能揪人心弦。 她只是仰面“看”他,朱唇微启,却迟迟不语,端的是委屈但倔强。 连素来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的众护卫都面带不忍,唯独那白衣郎君仍气定神闲,眼眸噙着温柔的笑,却不为所动。 阿姒故意憋出的泪水随着他的沉默慢慢变得充满真情实感,最终像鸦羽上的雨滴般,压过长睫,顺着面颊缓缓流下。 上方人却回以一声轻笑。 没来由地,阿姒觉得这声笑似曾相识,像是洞察了她的小伎俩,又像是冷眼旁观地看戏,或者,只是纯粹觉得有趣。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在历城城主府内撞见的那双含着笑、好整以暇的眼。 想到那只有一面之缘、只远远一眼却让她莫名恐惧的世家公子,阿姒悲伤顿无,心口像笼了乌云般憋闷,悬在半空的手僵硬地握成拳,也忘了要继续做戏。 她刚要将手收回袖中,就被身侧青年隔着衣袖轻轻握住腕子。 “别哭,我回来了。”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像是在为这阵子让妻子不安而内疚。 总算再次听到他出声说话,阿姒却察觉到一股异样的陌生感。 他的声音,似乎不是这样的。 又似乎本就该是如此。 一切好像蒙着一团浓雾般叫人摸不真切,但浓雾很快消散,大概是她多心了。 确定他回来了,一时半会也不会抛下她,阿姒悬着的心总算落地。 怔愣间,身子忽一凌空,阿姒讶道:“你干嘛,周围还有人呢……” 江回他不是害臊么? 她怔愣间,他已将她放至榻上,取来鞋履替她穿上。 阿姒更是诧异,这人不仅一改往日害臊,还格外体贴。 看来老人说得没错。 小别胜新婚。 她发呆时,连他替她穿好鞋履都未曾察觉,青年温言道:“我尚有些要事亟待处理,回头再与你解释。” 他说话语气温和,措辞文绉绉的,听着有些客套。阿姒飞快地抓住他袖摆:“夫君……你是不是又要离开好些天,留我一人在家?” “不会。” 他轻轻将手抽了出来。 逼得太紧反而不好,阿姒不再多问,双手乖巧交叠放在膝上:“好,那夫君先忙,我等你回来。” 声音本就带着十六七岁女郎独有的清稚,刻意放软时更添妩媚。 听起来简直爱惨了她的夫婿。 可这声情意绵绵的“夫君”唤的另有其人,然而阿姒跟前的青年神态自若,坦然受了这声夫君:“好。” 众护卫满脸愕然。 不止因眼前荒唐又暧昧的一幕,更因为二人的对话,长公子再次出声后,那女郎仍未察觉。 显然,她认错人并非全因慌乱,更因她那夫君,声音和长公子极像! 他们看向晏书珩。 晏书珩神色如常。 他用目光示意其余人看好阿姒,自己则和破雾出了小院。 两人来到院门前。 晏书珩双眸微凝:“破雾可还记得,那领头的刺客是在何时失的手?” “彼时情急,属下只顾与刺客缠斗,未曾留意。”破雾抬眼,见他目光澄明如镜,“莫非是在听到您的声音后?” 晏书珩以笑容回应这一询问。 “想必是因我多数时候让你和穿云替我传话,鲜少出声,因而刺客直到近身行刺时才发觉,否则,他没理由在那般性命攸关之时失手。” 破雾诧异,随即更为不解:“他背后之人想取长公子性命,手握这一利器,怎会不加以利用?除非他事先不知道刺客与您声音相似,但既能派出那么多人行刺,还险些成事,说明并非泛泛之辈,不会不在事先对派出去行刺的杀手加以了解,因此不知道此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或者他知道,但并非想取公子性命,派杀手前来行刺是有别的目的 “莫非是为了嫁祸、离间?” 晏书珩听完破雾所说,不置可否。 他只淡声问道:“破雾你说,这世上真有声音极其相似的两人?” 破雾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容貌相似的血亲兄弟有之,毫无血缘却生得相似者更是不少,况且声音较之容貌,更易模仿,属下就曾听闻有些歌姬乐人能将旁人的声音仿得难以分辨。” “歌姬。”晏书珩兀自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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