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宁太后是先太子生母,亦是颍川名士陈老先生之女、陈少傅胞妹,更是如今新帝宠妃陈妃的亲姑母。 晏书珩幼时见过这位孝宁太后几面,彼时他才四五岁,孝宁太后还是皇后,相中他作为先太子伴读,这才得以与恩师结缘。因此孝宁太后也算他的恩人。 建康王拂过纸面,声如寒雾:“你未打听过么?本王不喜信佛之人。” 晏书珩微讶:“晚辈疏忽。” 话是如此,可他却并无内疚。 孝宁太后数年前已薨逝,又并非少帝李霈生母,与李霈关系亦疏远,但却于一年前李霈登基后被追封为太后。朝中都猜测是新帝因对陈妃爱屋及乌,可晏书珩却认为这与建康王有关。 果真,对面沉默须臾,把佛经收起来:“带着你那位心上人进来吧。” . 晏书珩带着阿姒到了后山。 亭中已候着一位须发斑白、身着道袍的老者,与心思难猜的建康王相比,这位老者便和善许多。 刚要切脉,建康王身侧的道童过来了,附耳对老道说了两句话。 老道听罢微讶,不动声色地看了阿姒一眼。继而替阿姒施针,和寡言的建康王不同,他的话跟洪水般滔滔不绝,简直快把阿姒的祖宗十八代问了个遍。 可阿姒哪说得上来? “我因为失忆都记不清了,只偶尔想起一些零碎片段。” 老道便煞有介事道:“那不妨趁贫道施针时,娘子仔细想想,过去都有什么记忆?想到什么说什么。” 阿姒把之前所记起的都说来。 道人若有所思点点头:“娘子既然能想起过去之事,看来脑中淤血已渐消,近来可曾觉得双目有何不适?” 阿姒说:“偶尔发酸发涩。” 老道又看了她的眼睛,语气更为松快:“此乃痊愈之兆啊!” 他转向晏书珩,却见青年定定看向女郎,双眸幽深,似在纠结。 老道不懂年轻人的情情爱爱,但能看出这位郎君极在乎心上人。苍老声音里含了笑:“只是仅靠干等,恐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彻底恢复,贫道替女郎开个方子,另佐以贫道特制的丹丸……” 晏书珩忙问:“此丹可会损及身子?” 阿姒忧心的却是别的事:“敢问仙长,拢共需耗费多少银子?” 老道正要报数,收到晏书珩暗示,顿时会意:“不过一百两罢了。” 阿姒当即睁大眼。 什么叫不过一百两……罢了!? 几两银子就够寻常人家丰衣足食了。 这莫不是个妖道吧? 夫君月俸有一两银,一百两的话,他们要不吃不喝近十年。 阿姒神色恹恹,看得青年心里一阵内疚,握住她手:“不必忧心,我有俸禄,亦小有积蓄。再不济,去富贵亲戚家中打打秋风也能凑够。” 老道藏下眼底鄙夷。这贵公子为了哄女郎高兴,连打秋风都说得出口。光他那身袍子恐怕就不止百两! 仙风道骨的老者轻捋银须,心下一思量,决定多捞点。 他和王爷七三分。 片刻后,阿姒和晏书珩带着离开,老道喜滋滋地回到观中。 廊道中传来个沉静的声音。 “又借本王之名敛财了?” 廊柱后,立着个身穿玄白两色道袍、手持拂尘的高大身影。 山风吹动道袍,袍上仙鹤振翅欲飞,一派超脱飘逸。那人转头,老道对上那双不带凡尘俗欲的眼,偏生眼尾上挑,一抬眼便带着睥睨之色。 老道暗道:他们王爷离天命之年还有五六年,却已有种因享过世间所有欲望后变得无情无欲般的超凡脱俗。 他迎上去:“问过了,那女郎记不太多,但曾听有数人说过她措辞像颍川人士,家中至少两位叔父,其父早年丧妻,上头还有个姐姐。” 建康王只略一颔首,目光仍是那般淡漠无物,转身入了观。 . 山间时有飞鸟掠过。 自打回建康后,阿姒因着谨慎,一直不大敢出门。对她而言,失明时地方越小越觉安稳,恨不能像蜗牛一般,去哪儿都背着个小小的壳。 但道观和别处不一样,叫人安心。见阿姒难得放松,晏书珩便带着她在周遭逛了大半日。 阿姒伸出手,让山风吹过指尖,似从骨隙传来一股熟悉的悠然之感:“此处真叫人心旷神怡啊。” 竹鸢笑嘻嘻地接话:“娘子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游玩一番后上了马车。 阿姒留意到身旁青年有些安静,牵牵他的袖摆:“夫君,你似有心事,是在为银子发愁么?” 晏书珩回过神,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又想起自己此举多余。 她看不见。 不,只是暂时看不见。 他看向阿姒揪住自己袖摆的手,纤纤玉指,白皙如玉。 数月前,她也是这般牵住他袖摆,怯生生唤他夫君。 情这东西像匹不受控的马,尽管驾车前知道目的地是何方,但再好的车夫,也难以判断此行会以怎样的方式抵达,可会偏离既定的轨迹? 青年稍有怔忪。 他揉揉女郎发顶:“傻瓜,你真当夫君家徒四壁、身无分文?” 他把她揽入怀中,双手一点点收紧,渐次增大的力度如温水煮青蛙,这样的拥抱叫阿姒倍感踏实,又因有些憋闷而本能地想松开些。 她欲将他推开些,青年已松了臂:“即便真要我吃糠咽菜数十年,但能换你心清目明,也值了。” 若他们真是一对平凡夫妻,能在一方小院里守着彼此。哪怕一块肉要在两人碗里来回好几次,哪怕寒夜里要靠彼此体温来彼此取暖,也比世家之中的夫妻尊贵万方却相互猜忌的好。 可惜他们都不是。 然而在阿姒看来,他们就是对平凡夫妻,虽丰衣足食,但并非手眼通天的权贵,有诸多无能为力之事,但正是这些缺憾才让生活没那般虚浮,变得更为真实。她回抱着他,什么也没说。 晏书珩忽问:“若阿姒复明,可还会像如今这样抱着我。” 阿姒以为他意思是她如今黏着他是因眼盲无事可做,等复明后便不会时时刻刻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她哄道:“会啊。等我失明后,就可以天天对着夫君俊朗的面容痴笑……说起来,我都快忘记你模样了。” 倒也不至于忘个彻底,但的确是模糊了。每每试图回想他的眼眸嘴唇时,都无法将身侧这温柔儒雅的男子与那双冷淡的眼眸对上号。 他们似乎成了两个人。 阿姒说这话是为了让他明白,她复明后也会待他一如既往。 不过以她对他的了解,这话说不定也会让他患得患失,但她已备好说辞,只等着他露出缺口时去填补。 谁知他身子放松下来,语气亦少了几分若即若离的沉静,仿佛整个人被从阴云之下拉到日光中。 “那就答应我,无论复明之后所见如何,都别和我置气,” 稍顿,他似是觉得有欠妥当,补道:“可以置气,但别不要我。” 此话一出,阿姒霎时心如明镜。 早在他们要来道观前,夫君的话就格外的少,阿姒以为是这段时日案牍劳形,让他身心疲倦,直到眼下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的心事似是因为她。 阿姒想起来更多的端倪。 虽说是他主动替她请大夫,但她能察觉他于此事兴致阙阙。上次她兴高采烈地同他说那突然想起的回忆时,他也是如此,温柔但格外安静。 大抵是怕她复明后弃他而去。 阿姒伸手捧住青年面颊。一双妩媚眼眸因无法凝光而迷蒙,在半明半昧的马车内,显得温柔而朦胧。 她抬起下巴,在他唇上落下轻柔一吻。而后轻道:“好。” . 入夜,寒风吹动竹园。 小院里一片簌簌竹笑声。 晏书珩难得从堆积如山的案牍和交错复杂的利益关系中暂时抽身,又因心中堆积情绪,无处宣泄。 用过夕食后,他命人取来古琴,拉过阿姒:“我教夫人抚琴,可好?” 阿姒双手藤蔓般缠住他脖颈,想借亲昵抚平青年心中的波澜:“好啊,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敢嫌我弹得难听,我恼了可会把琴摔了。” 晏书珩只是笑:“或许夫人原本也是会抚琴的,只是想不起来。” 阿姒只记得她会划船采莲,抚琴这般风雅的事,够呛。 果然,事实证明,她不是风雅之人。一首简单的曲子被她奏得宛如冤魂索命,在萧萧夜风中更显悚然。 晏书珩畅快地笑了。 虽未笑出声音,但贴在她后背的胸腔一震一震地,紊乱的气息拂在阿姒耳边,叫她耳尖发热。 被他调笑,阿姒恼怒地作势要把琴摔了,但手掌接触到琴弦时,又倏地放缓——夫君虽在逞强,但她也知道一百两不是小事,他们马上就要为了那一百两节衣缩食了,可不能把琴弄坏。 她冷道:“与其砸坏,不如把它当掉换钱,免得你时不时要奏一曲天籁之音来衬托我的笨拙。” 晏书珩仍是笑,纵容地附和:“好,明日我把它当了。” 阿姒话锋一转:“夫君,你给我奏一首曲子吧,我想听。” 晏书珩仍抱她在怀,长指挑动琴弦。琴音荡出,时而低沉时而清越,如泣如诉,像一个女子讲述着年少时爱恋,从怦然心动到无可奈何。 最后一道余音消散时,阿姒仍在失神:“这是《凤求凰》?” 晏书珩眸色深深:“是。” 对于阿姒偶尔从蹦出的话,他们都已不再惊讶,这些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此前被迷雾暂时遮蔽,如今才挣脱迷瘴,慢慢显出本貌。 阿姒短暂欣喜了会,松口道:“我虽不善抚琴,但似乎也算懂琴,琴便勉为其难给夫君留下吧。” 晏书珩很配合:“谢夫人体贴。” 时辰已晚,但抚琴的青年却不知疲倦,深埋着的情绪都从心口顺着指'尖窜入尖琴弦中,再藉由琴音宣泄而出。几首起伏巨大的曲子后,琴音渐渐变得平缓,犹如暴风雨后的平和。 阿姒听得入神,渐渐放软身子,依偎在他怀里。颈侧忽被轻轻啃咬,她咕哝道:“你是狗么……” 晏书珩未答,唇上收紧。 此前他忙于公事一连数日未曾见面,昨夜他回来了,蓄意挑起火,却在她情'动时狠心吹灭。 阿姒不甘心。 她抓住那隔靴搔痒般轻挠的手,从下摆伸入,再往上游走。 放它到该待的地方。 阿姒不说话,只轻哼了一声。 他喜欢捉弄她,若她因为好胜心不肯开口,他便钓着她。但他也颇懂她,只要她明示,他便会给。 身前一凉,阿姒后背仍紧贴着他温热胸膛,脑袋后仰搁在他颈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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