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书珩眸子一暗,倏然收紧手又克制地松开。晏三爷捂着脖子痛咳:“目无尊长!你在说什么,我——” 他还想装傻,但晏书珩又拿出一块玉佩,晏三爷面色更白。 “少沅贴身的玉佩怎会在你这?” 晏书珩温和且关切道:“适才归来时偶遇二弟同僚,称二弟搜捕要犯途中遇袭,眼下下落不明。托我转告。” 晏三爷顿时明白:“是你、你巧设名目,让少沅去搜人?” 晏书珩不答。 他只缓缓捏紧玉佩,眼底微沉。 但晏三爷仍心存希冀:“老太爷不会任由你残害手足!欺辱长辈!” 晏书珩轻笑:“你以为,来前我去见祖父是为了兴师问罪?” 晏三爷彻底明白了。 “难怪,难怪……我能如此顺利地拿到老太爷私印。” 老太爷不会保他了。 可能是无力保他,也可能当初他扶持二房并非出自于对兄长的内疚,而是要借他们当晏书珩的磨刀石。 “败了,我父亲败了。我也败了,可少沅,他本无心去争啊……” 他彻底垂下头: “我,我说……你放过少沅!” . 片刻钟后,晏书珩和晏三爷出现在城外,刚到山口,一大汉骑着马气喘吁吁道:“二爷!不好了!来了一群武功高强的人,把人抢跑了!” 晏三爷险从马上栽下。 晏书珩用力将那名大汉扯过来。 “是何方人马?” 大汉被他眼底寒光盯得悚然:“小的不知,各个都蒙着面,高大威猛。” “武功高强,高大威猛。”晏书珩低声念着,“莫非是胡人?” 汉子摇头:“这……看不出啊。” 晏书珩抛却杂念,迅速冷静。 “破雾,你带人继续搜寻。我回别院一趟。”说罢他冷冷看一眼晏三爷:“三叔若想快些见到少沅,您知道该怎么做。” 回到别院,晏书珩寻到竹鸢。 竹鸢面色苍白:“我们进了雅间,等了会不见祁女郎,女郎忽然朝我眨眼,说要出去买脂粉。可我们刚起身,我便晕了,醒来后,女郎已不见了。” 晏书珩又问:“在此之前女郎见过谁,说了什么话,仔细道来。” 竹鸢细细回想。 “前几日女郎偶遇祁女郎,还见到了那位贵妃。昨日姜医女来看诊,和女郎说了会话,还聊起陈妃,不过女郎神情平淡,反倒是姜医女似有心事。” 晏书珩亦想起姜菱。 又想起姜菱曾在宫中照料陈妃的饮食用药,他唤来护卫。 “备马!去医馆!” 天明时,晏书珩回了别院。 他坐在阿姒曾躺过、如今空空荡荡的榻上,梳理着各方信息。 心里逐渐明晰。 他们先找到刚出城的姜菱,晏书珩用陈妃诈她的话,又许诺务必保全姜菱,从那医女口中问到一些事。 姜菱称当初给陈妃看诊时,因她曾在陈妃外祖家待过,而颇得陈妃欢心,后来只因偶然说了一句见过少时的陈妃,不知为何竟惹怒了陈妃。 因陈妃喜怒无常,姜菱只当她是心情不好,初到别院给阿姒看诊时,也只是觉得阿姒似曾相识。直到那日和阿姒闲谈时,姜菱提起陈妃和十一二岁时判若两人,恰好抬头看到阿姒,才想起为何会觉得阿姒似曾相识了。 当初那叫人过目难忘的小女郎,和眼前的女郎十分相似! 那刹,姜菱才明白一切。 又因晏书珩当初从医馆中挑中她,也是因为得知她来自颍川,师父是姜氏家主用惯了的郎中。担心晏书珩会在此事上利用她,这才要借故请辞。 问过姜菱后,晏书珩又回晏府,晏三爷担心儿子安危,将陈仆射所说的悉数道来。几方说辞一比对,晏书珩推测出是陈妃顶替了阿姒的身份。 陈妃的身份定很忌讳,因陈仆射是在替皇帝隐瞒此事,因此他定不会随意将阿姒真实身份告知晏三爷,只能编出一个见不光的外室之女迷惑晏三爷。 窗外有风吹动竹林发出簌簌声响,将晏书珩从万千思绪中扯回。 适才竹鸢说过,阿姒出门前曾找过他,但又打住了。 得知祁家女郎相邀琴馆时,她几乎是毫不犹豫便出门了。 阿姒这般细心,定也觉察到端倪。 她第一反应本是和他商量。 但却迟疑了。 寒风并未侵入内间,晏书珩眼角却似被冷风吹到般,渐渐发红。 他平静拈起她落在枕畔的一缕头发,倏忽间,似有一只大手在心口搅弄。 相比阿姒可能借此机会顺势离开他,甚至可能是被江回的人带走,更让他痛心的是——她不敢信任他。 因此才要去见祁茵。 才要多方查证。 这次的纰漏,不是出在别院戒备不严密,也不是因阿姒不够谨慎。 而是出在他这里。 他承诺会护好她,但他所做的一切:去替她探查身份、派护卫守着她、对关乎她的一切万分谨慎…… 诸此种种只是给她穿上一层盔甲。 却未从根本上让她心安。 门外,护卫来报:“长公子,我们的人……未能寻到女郎。” 因彻夜未眠,晏书珩本清润声音仿佛清溪中坠入了泥沙,沙哑低沉:“加派人手,一切以女郎安危为准。若对方有所图,无论如何,都要答应。另派人盯紧陈家父子和三爷那边。” 晏书珩随即出了门。 昨日下了整日的雪,经过园子时,他的脚步不自觉一顿。 望向满地白雪,他想起当初调查陈家时,护卫道:“据闻陈少傅次女自幼多病,一直养在深闺,不见外人。但那女郎如今是陛下的陈妃,名唤陈卿沄,听闻早几年还换过名字,名中有个月字,可当年在颍川服侍的陈家旧仆都因南迁而换过一遍,陈家众人口风一向严,属下并未查到女郎本名,但听闻陈老先生这一支的孙女辈大都按卿字排行,当为陈卿月。” 彼时因阿姒不谙世事这点倒像常年养在深闺,他的确留意过。 可初次遇见时,她扮做采莲女沿街售卖莲蓬,哪有半分病弱的模样?狡黠、能屈能伸的性子亦不像深闺少女。 皇帝立妃时他不在建康,回京一月里也远远见过陈妃一两次,虽瞧不出年纪,但的确苍白体弱。 晨曦映暖了白雪,那日她立在雪中的画面铺天盖地袭来。 心口蓦地一窒。 如此脆弱又通透的一个女郎,不谙世事,却又狡黠倔强,宛如被人从山林间带出的灵怪,本不该遭烦扰侵蚀。 可她却偏要经历波折。 想到那个想都不敢想的可能。 晏书珩深深吸气。 他告诉自己,或许她只是被江回带走了,或许是负气藏起。 定然如此。 晏书珩匆匆出了别院。 一行人马远去了。 马蹄腾空,扬起道上积雪纷飞,又被日光灼成薄雾。 . 黑暗被撕开一道缝隙。 阿姒撑起沉重眼皮,看到一片五彩斑斓的穹顶,其上用彩漆绘着各路神仙。 思绪混乱得诡异。 她这莫不是到了极乐世界? 阿姒慢慢地,慢慢地扭过头,入目所见是拂动的白色帷幔,一层覆一层,像极天际层叠的白云。 阿姒迟滞地动了动眼皮子。 忽有清风拂来,似把她的神魂给吹回身体里。知觉亦随之归位。 阿姒撑着手臂艰难坐起。 脑中一片混沌。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此。 就这般懵然呆滞地坐了半晌,寂静广室内忽而响起脚步声。 一下,两下,三下。 来人似乎是个沉稳的人,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宽敞而寂静的大殿内回荡,却不会叫人畏惧。 似是晨时庙里传来的钟声。 阿姒无端觉得安心。 她安静等着脚步声靠近,直到纱幔后显出一个影影绰绰的高大身影。 来人停在不远处。 沉而冷的话语透过纱慢滤来。 “可还记得你是谁?” 那男子的声音陌生而平淡。 正因没有过多情绪,似仙人般无欲无求,反令人无法忌惮。 宛如神祇在叩问世人。 阿姒脑袋里很空。 她一时无法回答他,偏着脑袋像应对师长拷问的学童,在混沌记忆中搜寻许久,终于寻到个认为合适的答案。 “我…… “我是,陈姒月?”
第55章 陈姒月。 这个名字似刚缝好的米袋边缘未来得及打结那一截线, 只消轻轻一扯,缝好的口袋便被轻易拆了来。 那些记忆压抑了许久,像袋中大米,甫一寻到缺口, 便汹涌溢出。 陈姒月。 阿姒茫然念着这个名字。 耳际有个温厚的声音耐心解释:“不按卿字辈给阿姒起名, 是因你阿娘希望阿姒将来不必受家族束缚。” 阿姒转过身, 身侧的层层白纱忽而被染上鲜亮的嫩绿, 变成层层叠叠的荷叶,她正身处一处湖中, 抬头一看, 天穹湛蓝, 澄澈如洗。 那应当是五六岁的时候。 彼时的阿姒已能说会道,渐渐知晓了很多事情,也随之生出诸多疑惑:“爹爹,您为何不按着卿字辈给我起名呢, 莫非当真和道士所说那般,是为了避灾祛病?还有, 我明明不体弱,却要说我体弱多病,平日不让我见外人就罢了, 我连族中的叔叔婶婶,兄弟姊妹都未见过几次,是不是爹怕我给您丢丑?” 她的爹爹,彼时还在外郡任职、寄情山水的陈伯安揉了揉她脑袋。 陈伯安眼底的慈爱近乎怜悯:“因为阿姒是九天神女遗留在凡间的孩子,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自得好好藏起来, 否则若被人瞧见,只怕要将阿姒窃走。” 这个回答让阿姒很是满意。 往后十几年的岁月里, 这句话就像一块盾牌,一直陪伴着她。 她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 也的确如此。 虽早早没了娘亲,但爹爹将她姐妹二人捧在掌心,阿姐待阿姒更是好得不像话。他们的疼爱便是套在她身上的金丝软甲,贴在心口,触之柔软,却也能替她抵御世间烦扰的侵袭。 年幼的阿姒夺过船桨,颇得意道:“爹,我像不像个采莲女?” 陈伯安笑了,再次揉揉她脑袋:“我们阿姒学什么都像。” 彼时因朝中有祖父位列三公,姑母又贵为皇后。陈氏一族为避免树大招风,惹其余世家忌惮,选择部分蛰伏。因而爹爹虽有才干,也只能暂且隐居。 可旁人都以为爹爹是借隐居造势,以博个名士噱头。但阿姒知道,爹爹性情旷达、不慕荣利,他是借着蛰伏隐居时,趁机带着两个女儿寄情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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