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隔绝了外头一切杂音,她被他禁锢在狭小的空间,暧昧一触即发,他们离得很近,鼻尖一动便可吸入彼此的气息,他甚至已嗅到了那股温软的体香,让人食髓知味。 浓密的鸦羽轻轻颤动,那双熠熠如月的眼却始终清明且清醒,没有含羞带怯,也没有丝毫缱绻情态。 裴沐珩眸光暗了又暗,唇角牵出一丝自嘲。 强迫她?他裴沐珩,何至于此! 眼底的怒火渐渐燃烧殆尽到最后只余一片灰烬,裴沐珩松开她,起身慢慢后退两步,转身扶着桌案,不再看她。 徐云栖紧绷的脊梁蓦地松懈,轻轻吐了一口浊气,木木看了一会他修长的背影,她起身取下披风利落离开。 深秋风寒,浓烈的雨汽从窗缝里挤进来,拍打在他面颊,裴沐珩不知不觉在桌案前立了半个时辰之久,脸上的青气已退,心底却空空落落好似荒原。 当初熙王府的挑刺,满京城的嘲讽,她面不改色始终如一,那时他很庆幸自己娶了这么一位大方的妻子,如今真相血淋淋摆在面前。 她只是不在乎而已。 如果真是为了孩子安危推迟怀孕,他不是不能接受,可他深知不只如此,说到底她是怕孩子束缚了这段婚姻,绊住她的脚步。 她为外祖父入京,为外祖父留在京城,那么寻到外祖父之后呢。 裴沐珩不欲想,也不敢想。 这一夜在罗汉床上浑浑噩噩睡过,次日凌晨天色还未亮,他照常醒来,意识有那么一刹那的混沌,他渐渐收整心绪扶案坐起。 捏着眉心寻思许久,他扬声唤来王凡,这一开口方觉喉咙有些发哑。 王凡很快进来了,裴沐珩脑海闪过昨夜的种种,怒火已消了大半,心口那股酸胀的情绪还不曾平复,气肯定是气着的,一时半会还没法好好与她说话, 他淡声吩咐着,“去后院寻到夫人,让她将她外祖的画像画出来。” 仅凭字迹无法断定,有了画像与特征便可有的放矢。 王凡很快退出书房,循着朦胧的光色来到清晖园。 立即让守门的婆子去请徐云栖。 徐云栖昨夜至后半夜才睡着。 该说的她都说了,能坦白的也坦白了,裴沐珩如若不能理解,她也无计可施。 起先担忧外祖父辗转难眠,转念一想有了消息也是好事,后半夜总算睡踏实了,这会儿被将将起床的陈嬷嬷给摇醒,一听王凡过来,必有要事,二话不说翻身而起,匆匆穿戴唤来王凡,王凡将裴沐珩的意思转告,徐云栖当即便画了图,又嘱咐了许多细节。 “这是我与外祖父的暗语,你只消发出暗语,他必有回应。” 王凡拿着画像回到书房,裴沐珩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立即排兵布阵遣人分头去通州和营州寻人。 出了这么大事,裴沐珩不可能坐得住,一早便去了朝堂,不得不说,范太医的谨慎是有道理的,便是裴沐珩明知牵涉宫廷,也不敢轻举妄动,他打算寻荀允和通气,商议稳妥再见机行事。 偏生这个节骨眼,朝廷出了一档子事。历朝历代皇帝,为表彰自己功绩都有效仿始皇泰山封禅的夙念,当今圣上亦然,尤其他年迈体衰,恐时日无多,这个念头便更深切了,不过皇帝也很清楚,国库并不丰裕,封禅劳民伤财,不敢轻易为之,有人察觉皇帝心思,建议皇帝着人去泰山祭祀为帝王祈福,皇帝应允了。 支持裴循一党的官员趁机纷纷上书,恳求皇帝立中宫嫡子为太子,准裴循前往泰山替他祭祀。 裴沐珩看穿这是裴循的预谋,岂能让他得逞,他太了解帝王的猜忌之心,反其道而行之,暗中示意己派官员附和,就连燕平也上了一道折子拥立裴循,这下好了,众口铄金,裴循这位中宫嫡子已然是呼风唤雨,等裴循当上太子,朝臣眼里还有皇帝吗? 裴循立在大殿正中露出冷笑。 此举果然激起皇帝反感,恰在这时,秦王跳出来反对, “十二弟腿伤刚好不久,长途跋涉不利于恢复,不若还是儿臣代父皇出巡。” 让秦王去是不可能的,皇帝神色懒懒顺驴下坡,“你说的不无道理,循儿还是在京养伤为要,这样吧……”皇帝粗粝的手指在蟠龙宝座上敲了敲,目光最后落在荀允和身上, “荀卿乃百官之首,你替朕前往泰山,给朕,给天下子民,给大晋社稷祭祀祈福。” 就这样,荀允和被派遣出京,裴沐珩不得机会与他细谈章老爷子的事,只得按下不表。 心里生着闷气,又怎么愿意回府。 裴沐珩这一夜也歇在官署区。 徐云栖不是没关注裴沐珩的动向,到了下衙的时辰便遣陈嬷嬷去前院问,大约薄暮冥冥时,陈嬷嬷灰头土脸回来了,眼神晦暗看着她, “爷今日不回来了。” 徐云栖倒也没多想,毕竟裴沐珩时常不回府。 到了第三日便是十月初十,王府有规矩,逢十便在锦和堂用晚膳。 这一日裴沐珩大多是不会落下的。 徐云栖早早抵达锦和堂,时不时往门口张望两眼,平日裴沐珊在府上,家宴甚是热闹,如今她一走,显得冷清不少,裴沐兰性子内敛,李萱妍怀着孕怕勾出熙王妃伤心事也不敢吱声,谢氏向来稳重,徐云栖就更不用说了,一家人坐着便显得有些鸦雀无声了。 碰巧管家这会儿进来禀道,说是裴沐珩有公务不能回府,熙王妃面上的兴致越发寡淡了。 她百无聊赖搅动着筷子,时不时往徐云栖觑上两眼。 忍了许久,宴后,熙王妃还是把徐云栖留下了。 这应该是婆媳俩自成婚后第一次私下交谈。 熙王妃面色还是和善的,“云栖呀,近来身子养得可好?那燕窝可日日吃了?” 自上回被燕老夫人一激,熙王妃日日都给徐云栖送燕窝,徐云栖后来又给她施针两回,如今她这头风已许久不曾发作,她就当是给小儿媳妇的谢礼,其余媳妇也不敢说什么。 徐云栖一眼看透熙王妃的心思,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 “母亲心里愁什么,儿媳心知肚明,儿媳便实话告诉您,我与三爷成婚虽有一年,实则半年后才圆房,这当中三爷又去过苗疆两月,实打实在府上的日子也不过四个多月,三爷公务繁忙,也不是每日都回府,今日您也瞧见了,所以您要盼孙子,怕暂时还没有。” 徐云栖一席话让熙王妃心惊肉跳。 裴沐珩竟然半年后才与徐云栖圆房。 天哪。 熙王妃摇摇欲坠,差点要坐不稳了,过去她生怕徐云栖不知轻重缠着儿子,哪知这丫头闷声不吭受了这么大委屈,熙王妃嘴张了半晌,心头一阵钝痛, “云栖……此事你怎么从未说过?” 熙王妃说出这句话时,心里有些戚戚然,当初她对徐云栖是什么态度,阖城知晓,如今又问这样的话,她自个儿面子其实很挂不住了。 就在她以为徐云栖要嘲讽几句时,徐云栖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色, “没必要说呀,这是夫妻之间的私事,我与三爷都需要时间适应彼此嘛。” 熙王妃额尖一阵突突地跳,她不敢想象这事要被荀允和知晓会是什么后果,那位内阁首辅,可是在前段时日鞍前马后送女儿上衙,接女儿回府,这消息一旦传到他耳朵里,荀允和会立即把女儿接回去。 熙王妃脑门一阵冷汗,不假思索将徐云栖的手握住, “云栖,此事是王府对不住你,珩儿那边我会去训他……” 徐云栖不着痕迹抽出手,笑眯眯截住她的话,“母亲,我说这些话并不是让您去责备三爷,只是告诉您,您不必再催生,孩子的事我与三爷心中有数,您放心吧。” 随后徐云栖便告辞了。 熙王妃看着她背影,久久说不出话来。 熙王从屏风后绕出来,也是满脸不可思议,不过以儿子的性格倒也不太意外。 见妻子欲哭无泪,连忙安抚道,“好了好了,他们俩都是有主意的,你就把心揣肚子里吧。” 熙王妃抹了抹泪,哽咽道,“我就是觉得对不住她……当初我偏待她,她从不叫委屈,我身子不好,她也不计前嫌给我治病,她方才若是怼我两句我还好受些,偏生她没有……” 熙王哈哈大笑,“老三媳妇是个大度的性子,行医嘛,悬壶济世,见惯生死,这些事恐不在她眼里,你不去想,就什么事都没有。” 熙王妃吸了吸鼻子,闷闷地看着熙王,问出她最担忧之处,“她心地宽大是好,可心里有咱们儿子么?” “这……”熙王委实不好说。 谁能料到当初无比嫌弃徐云栖出身的熙王妃,如今生怕徐云栖心里没她儿子,生怕她跑了。 徐云栖回到清晖园后,银杏正从药房里迎了出来。 “姑娘,奴婢将阿胶方子配好了,明日清晨便可下锅熬胶,每日吃上一片,整个冬日都暖暖和和的。” 徐云栖揉了揉她脸蛋笑着道好。 消食过后,主仆二人入屋洗漱,收拾停当一道往暖阁里窝着。 更深露重,孤鸟扑棱着翅膀从琉璃窗外一划而过,银杏陪着徐云栖躺在被窝里,频频往窗外瞥, “姑娘,姑爷大约是被您气狠了,三日没回府呢。” 徐云栖放空大脑,正昏昏入睡,“嗯……”她迷迷糊糊应了一句。 银杏回眸,往她怀里挤,“好姑娘,看在姑爷帮咱们寻老爷子的份上,要不要去哄哄他?” 徐云栖听了这话,脑海有那么一瞬的空白。 那晚她将一切前因后果剖析给他听,都已做好与他好聚好散的准备,那男人偏没有丝毫犹豫,就这么把整个事接管过去,徐云栖心里要说没有一点撼动那是假的。 只是裴沐珩那频频叩击心灵的发问,令她很是不适。 她从未好好审视过这场婚姻,随遇而安,走一步看一步,只要他答应她行医,给与她妻子的尊重与空间,她便觉得可以好好把日子过下去,而现在事情显然超乎她的预料。 裴沐珩要的比她想象中要多。 徐云栖茫然地想了一会儿,没理出一个头绪,揉了揉眉棱,翻身躺下。 “哄男人这种事,还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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