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会。 亥时三刻,裴沐珩悄然回了王府。 徐云栖习惯在这个时辰寝歇,裴沐珩也渐渐的把这个时辰点刻在了潜意识里。 黄维恭恭敬敬迎着他往三房方向走, “三爷,今日要不要歇在后院?” 夫妻俩吵架的事黄维心知肚明,这么一问显然是希望裴沐珩去跟徐云栖和好。 裴沐珩止步在斜廊台阶处,抬眸看向夜空,细雨飘摇,无数雨丝在灯芒下扑腾乱舞,他俊脸隐在暗处叫人分辨不清,立了片刻,眼皮淡淡往清晖园方向掀了掀,折身回了书房。 裴沐珩这两日心情甚是复杂。 他这人从来都不好相与,但对着妻子却是和颜悦色的,他始终认为,真正有本事的男人绝不可能在妻子面前耀武扬威,是以他对徐云栖称得上温和体贴,尽可能给她撑腰,照顾到她的情绪,她要行医,他也说服自己去配合她。 但徐云栖不肯怀孩子,委实踩在他容忍的底线。 就这么僵持下去,有悖裴沐珩一贯的准则。 若无其事继续去哄她惯她,咽不下这口气。 他也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在作祟。 他竟盼望着她主动示好,哪怕一回。
第61章 夫妻俩就这么僵持了几日,裴沐珩越耗越心灰意冷,徐云栖恰恰这几日来了月事,身子不便,当中有两日得知他回了府,她躺在塌上让陈嬷嬷去请裴沐珩用晚膳,裴沐珩没有回应,徐云栖只能认为这位丈夫是动真格了,不想搭理自己。 女人来了月事不宜操劳,徐云栖向来保重身子,遂将此事丢开,安安生生躺着休养。 十月十六,这一日荀允和已赶到泰山祭拜天地,同一日,皇帝领着文武百官在社稷坛同祭。 祭祀巳时初刻开始,裴沐珩昨夜与熙王议事至夜半,今日凌晨卯时初刻赶到文昭殿,天还没亮,晚秋寒风朔烈,文昭殿台阶结了一层厚厚的清霜,便是裴沐珩鼻尖也被冻得通红,他快步进入内殿,唤来值守的官员与秉笔太监,将今日祭祀流程重新核对一遍。 每年祭天地文疏皆由当朝翰林院掌院齐老太傅执笔,老太傅乃儒坛巨擘,当世文魁,与回乡养老的前礼部尚书苏老爷子有“北齐南苏”之称,苏老爷子正是当今国丈,皇后之父,十二王裴循嫡亲的外祖父,八年前,苏老爷子与齐老太傅在一场儒经辩论上起了争执,苏老爷子负气辞官回扬州,由郑阁老郑玉成接管礼部。 比起苏老爷子固执的脾气,齐老太傅为人宽和,海内名望,包括内阁首辅荀允和在内,许多朝官与皇子皇孙均是他老人家的学生。 老太傅才思敏捷,文风磅礴,却有一处毛病,因幼年伤过一指,他楷书写得不太好,偏爱行草,祭天地文疏可不能用行草,故而每年皇帝均指定一人誊写老太傅文疏再行颁布四海。 百官中论楷书造诣,无人能出荀允和之右,荀允和楷书遒劲规整,清秀俊美,便如同他这个人。在荀允和之下,字迹苍劲挺拔,清健潇洒者便是裴沐珩,荀允和不在,这档差事便交给了裴沐珩,昨日裴沐珩便誊抄了两份文稿,一份即将由通政司张贴于正阳门外供阖城百姓瞻仰,另一份待会在祭祀大典上当着文武百官宣读。 裴沐珩刚将流程过目一遍,便见殿门口方向传来一道醇厚的笑声。 “老夫上了年纪,这门槛哪还真是越不过了……” 内阁次辅兼都察院首座施卓由小内使搀着,跨过殿门,一眼便瞧见裴沐珩坐在案后翻阅文书, “哟,郡王真早。” 施卓身子骨些许不够健朗,那双眼眸却是深邃矍铄,搭着小内使的胳膊慢慢走过来。 裴沐珩起身朝他回了一礼,“施阁老早,首辅不在,今日祭祀仪式由您主持,流程我方才已核对过,施阁老再瞧一瞧?” 天冷起得又早,施卓精神不济,颤颤巍巍来到长案后面的圈椅坐下,回道,“郡王行事仔细,你瞧过,老夫便放心了,对了,陛下该起了,郡王是不是得去奉天殿奉驾?” 裴沐珩沉吟道是,不一会便出了文昭殿往奉天殿去。 裴沐珩到时,裴循也在,隔着繁复的雕纹格栅,还听得父子俩在内殿说闲话。 “马上要入冬了,父皇再不能睡得这般晚,鹿血虽是大补却不宜常饮。”裴循搀着皇帝起身,亲自给他穿戴。 皇帝不悦皱着眉,瞪了小儿子一眼,“您还管上朕的事了?” 裴循帮着他将腰带搭上,刘希文适时上前蹲着系带,裴循立在一旁笑吟吟回,“过去您也就听大哥几句劝,大哥不在,儿子不管您谁管,总盼着您长命百岁,儿子也能时常受教。” 皇帝想起长子,眼神不由得一暗。 皇长子是他亲自教养长大,情分与其他儿子不一般,即便如今发配封地,皇帝心里时常还是挂念的。 “如今也就你还记着他。”皇帝回眸与裴循道, 裴循目露怅惘,“儿子始终记得当年大哥带着我去宣府边关历练,将我交到文国公手中,让文国公教我习箭……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大哥却早忘了初衷。” 皇帝心头闪过一丝黯然,“他呀就是在太子之位待得太久了。” 这话也是在敲打裴循不要犯糊涂。 裴循立即应是。 一番父慈子孝之后,裴循与皇帝出了内殿。 这一眼便看到裴沐珩立在御书房门口,裴沐珩朝二人施礼,“皇祖父,十二叔。” 裴循目光落在他身上笑意不减,“小七,用早膳了吗?” 裴沐珩回道,“还不曾。” “那便陪着我和陛下用吧。”裴循在奉天殿那都是做得了主的。 二人伺候皇帝用过早膳便退了出来。 辰时二刻,所有皇子皇孙立在奉天殿外等候,辰时三刻,皇帝出殿,裴循立即上前去搀扶。 秦王不紧不慢跟在身后,对着裴循始终没有好脸色,“十二弟腿伤好了吗?父皇龙体康健,器宇轩昂,哪里需要你献殷勤,从此处至天坛一百零八台阶,你别绊着自个儿便好。” 对于他的嘲讽,裴循并不恼怒,反而认真回道,“我朝以孝治天下,父皇自是龙精虎跃,身为儿子的却得时刻记着孝敬父母,这也是给天下人做表率。” 格局高下立判。 秦王胸闷。 皇帝淡淡瞅他一眼,移开目光往前下阶。 辰时末,皇帝携皇子皇孙抵达社稷坛,社稷坛下聚了乌压压一群人,除了文武百官还有上六卫的将士。 皇帝立在祭坛最上,由刘希文并羽林卫大将军左逍林护佑,其余王爷皇孙均在台阶下按品阶站班,左下从十二王裴循起,身后跟着秦王,陈王等十几位王爷,在裴循后排则是以秦王世子裴文成为首的皇孙。 皇帝右下首列着两排三品以上朝廷大员,再往下则是三品以下的文武官员,及护卫左右的上六卫将士,将士们个个头戴凤翅盔,身覆褐铠甲,英姿勃发,神色肃穆。 一眼望去,乌压压上千人,浩浩荡荡,气贯如虹。 随着一声号角吹响,所有人下跪磕头, “臣等恭请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一阵山呼万拜,震天撼地,场面蔚为壮观。 而在这般正式恢弘的场面中,独独缺了一人。 这便是熙王。 朝廷每年年初年尾均要祭拜天地,每月礼部与太常寺也有日常祈福,日子不是初一便是十五,而这一回与平日不同,定了十月十六。 皇帝何以将这么重要的日子定在十六,只因这一日是已故明月长公主的诞辰。 谁都知道明月长公主出生时,天降祥瑞,皇帝将之视为大晋的福星,故而这一回泰山封禅,他定的也是这个日子。 既然与明月长公主有关,熙王这个“罪魁祸首”就不应该在场了。 熙王很识趣地寻了个借口没有进宫,皇帝自然默认此举。 知晓真相的唯有当年宫里老人。 只是熙王被皇帝嫌弃已不是什么秘密,众臣替熙王鸣不平的同时,也都习以为常。 很快祭祀典礼开始,礼部尚书郑玉成从小内使手中接过匣子,现场打开,随后开始宣读祭天地诏书。 “皇天在上,后土照临,今朕承先祖之遗志,继往圣之伟业,特告天地神明……” “大晋创国至今有一百又二十一年矣,承天之佑,集地之灵,亿兆黎民安居乐业,华夏四土边尘不惊,朕常上思兢恪祖业,下忧庇护黎民,无日不怀惴惴之心,宵衣旰食,不敢斯须自逸……” 郑玉成高亢浑厚的嗓音回荡在天际,语气越发激昂澎湃,人人垂首漠听,听着听着几位年幼的皇孙竟打起了瞌睡, “朕宽以养民,苛以待亲……” 郑玉成几乎是下意识读完,可读出来后猛打了趔趄,连忙定睛一瞧,随后脸都白了。 全场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惊愕地盯着郑玉成,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 皇帝木了一瞬,待那“苛以待亲”四字在脑海回旋片刻后,脸色立即变得生硬如铁,他劈头盖脸朝郑玉成喝去, “你说什么!” 郑玉成吓得魂飞魄散,赶忙跪了下来, “陛下,诏书有误,诏书有误!”郑玉成已汗如雨下。 就在这时,前方承天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道急鸣, “陛下,出事了!” 在场文武百官纷纷回眸,只见一簪缨高耸的御林军飞快奔来,单膝着地朝皇帝禀道, “陛下,张贴在正阳门外的祭天地文稿出岔子了!” 皇帝双目眯成寒针,面上已蓄起狂风暴雨。 施卓列在百官之首,扭头过来将御林军拧起来,喝问道,“出什么岔子!” “诏书有误!” 众人看了下那名御林军,再瞅一眼郑玉成,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 细细琢磨那“苛以待亲”四字之后,所有目光都落在裴沐珩身上。 诏书是齐太傅所撰,由裴沐珩誊写,誊写后又是他亲自签发至通政司与礼部,再行昭告天下。 而恰恰是在这一日,这般庄重严肃的场合,赫赫军功的熙王被排斥在外。 这个苛以待亲的对象是谁,已不言而喻了。 这是熙王府对皇帝发出的一声悲愤与不满。 风更大了,朝阳藏去了乌云后,寒霜覆满整座社稷坛。 大理少卿刘越吓出一身冷汗,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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