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栖骑马速度比马车要快,先一步抵达西华门,荀允和早安排了大理寺少卿刘越在此处接应,刘越打算将老爷子以人证的身份送入皇宫,燕少陵将徐云栖交给刘越后,立即上马去城门与熙王打掩护。 徐云栖在西华门外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缓缓驶来。 她倒是料想过外祖父的情形,预先备了些参汤药水,银杏及时喂了老爷子喝下,未免徐云栖看了心疼,方才在马车上裴沐珩已亲自侍奉老人家换了一身干净的灰色衣袍,银杏也替他擦拭了面颊的血污,处理了一番伤口,面庞看起来没那么触目惊心。 少顷,马车停下,裴沐珩亲自掀开车帘,与银杏一左一右搀着老爷子下车。 徐云栖一眼望过去,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只见老爷子面颊交替着十几道伤疤,血痂覆满了额尖,险些辨认不出他模样来,那么高大清矍的身形瘦的似皮包骨,嶙峋佝偻,被折磨的不成人样。 “外祖父!”徐云栖热泪夺眶而出,若飞鸟投林般朝他扑去, 章老爷子含着泪看着自小养大的外孙女,颤颤巍巍张开了双臂。 三年多了,这是他们祖孙俩分别最长的一次,隔着生死离别,隔着滔天大锅,隔着再也回不去的悠闲过往。 徐云栖就这么将他抱在怀里,曾经伟岸的身躯,宽阔结实的胸膛,如今只剩截截枯瘦的肋骨。 她心痛如绞,泪沁着血色望向幽深的苍穹, “我要杀了他们!” 从未有过的磅礴恨意。 * 同一时辰,文国公文寅昌赶回文府,来到正室换上他那身象征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的朝服,他回得匆忙,屋子里并未点灯,借着廊外的光色匆匆穿戴,这时一人擒着一盏银釭从帘外走来,光芒从身后慢慢铺进,渐渐照亮拔步床东面这一隅之地。 文国公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豁然转过身。 文夫人立在拔步床旁,似笑非笑看着他, “这是要替谁去卖命?” 不等文国公回答,她又笑,“是那个女人吧?” 那个藏在他心底足足三十多年的女人。 过去她不知是谁,眼下这等局面,她也猜了个大概。 文国公听着她嘲讽的语气,脸色蓦地拉下,冷着脸道, “什么那个女人?你以什么身份这样说她?” 文夫人听了这话掩了掩嘴笑出了声,“你多疑了,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旁的意思。” 她语气凉飕飕的。 他们夫妻俩向来话不投机半句多。 文国公平日都让着她,随文夫人如何嘲讽挤兑,他鲜少驳嘴,但文夫人提起‘那个女人’,他却不能容忍,他眼底冷色灼然,语气冷酷无情, “我告诉你,你这个位置本该她来坐,而你们曹家,若非我提携,也无今日之荣光,你最好给我明白这一点!” 文夫人听了这话,眼底的笑意瞬间消失,面庞像是僵硬的朽木,一下子褪去了所有神采。 她与文寅昌本是天壤之别,他年少成名,出身优渥,是上京城人人恨嫁的如意郎君,文夫人在议亲之时也从未想过能嫁给他,就在那一次宴席,她无意中结识了当时的文老夫人,老夫人提起在给儿子议亲,在场的姑娘各怀春心,她出身并不算好,自然是置身事外,而那一日回到府邸,家中长辈告诉她,文家相中了她,想娶她过门。 就像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的感觉。 她一宿无眠。 而次日,文寅昌便约了她相见,告诉她,他心里没有她,之所以娶她是因为她有贤名,曹家需要提携,短短数字让她明白,这根本就不是幸福砸中了她,而是一场交易罢了。 那时她太过年轻,总以为他一心扑在朝务,没有儿女情长的心思,便想着即便是颗冷硬的石头,也总能被捂热的,她就这么嫁了过来,满怀心思讨他欢喜,兢兢业业侍奉公婆,直到某日夜里,她殷勤去书房给他送参汤,无意中发现他对着一块帕子失神,那一瞬,汤碗坠地,参汤泼了她一身,她狼狈地回到了后院。 从那之后,夫妻俩心照不宣,默认了这场交易,直到今日…… 三十多年了,三十年如一日。 眼眶的酸痛刺激了泪意,却被文夫人坚决地吞了回去。 她说出了这句缠绕在她心底几十年的心声, “文寅昌,我们和离吧,和离书我已写好……你签个字。”文夫人深深吸着气,将和离书拿出来,搁在一旁的高几,高几摆着笔墨,显然她早有准备。 文寅昌微微一愣,旋即也似松了一口气,没有任何迟疑,甚至都没有看一眼那和离书,便提笔签下名字,从腰间取下私印盖章,做完这一切,他视线不曾在她面颊落一下,便头也不回离开了。 文夫人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看着那张尘埃落定的和离书,笑声一点点从胸腔震出来,最后化作泪意,布满已不复年少韶光的面颊。 终于结束了…… * 不,还没有结束。 裴循服用过解药后,渐渐在马车苏醒,苏子言坐在他身侧,对着他满脸歉意, “是我中了他们的圈套,害你失手。” 裴循从来不是将责任归于下属的主君,他摆了摆手,神色冷硬看着前方,布帘被掀开,远处灯火煌煌,皇城在望, “还没有结束。” 想要顺利登基并坐稳江山,获取荀允和的支持,是最迅速最便捷,也是最稳妥的法子。 不试一试怎么甘心。 试过失败了,他也不后悔。 裴循既以心狠手辣为名,又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后手。 入宫,剑指奉天殿! 这是他与文国公最后的破釜沉舟一计。 师徒二人,一个往北,一个往南,奔赴各自的战场。 文国公在军中经营多年,当然有法子出京,他带着几名亲信从阜成门大街出城奔赴南军大营。 南军大营驻守在京郊南面的伏牛山,如同壁垒一般矗在伏牛山前方,靠山面北,以拱卫京都。 然而文国公这一路并不轻松,沿途裴沐珩安排了几路杀手伏击他,文国公这边也自有人手接应,这一路双方交手数次,狠狠拖延了文国公入营的时间。 章老爷子入宫后,局势对裴循已经很不利了,文国公深知眼下第一要务,便是率领将士入宫勤王,调不动南军大营,便是功亏一篑。 在侍卫殊死护送下,文国公快马赶到辕门附近,已听得里面吵得热火朝天。 他飞快下马,带着人疾步进了中军主账,只见熙王带着几方兵马坐在主位,而他这一派的人手坐在左下,两派人马各不相让,咄咄逼人。 “熙王殿下,您可无统兵之权,至于您手中这份军令,既没有陛下亲笔,也无咱们大都督的签字,你让我们怎么信服?天下谁人不知内阁首辅荀允和是您亲家,万一这份敕令是你们二人捏造的呢,抱歉,恕末将等人无法从命!” 强将手下无弱兵,文国公筹备夺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熙王一到场,文国公一派的将领便据理力争,不给熙王把持南营的机会。 恰在这时,布帘被掀开,跃进一道绯袍身影,正是身着一品都督军服的文国公,大家瞧见他均是神色一亮,连忙簇拥在他身侧,与熙王分庭抗礼。 熙王瞧见文国公来了,反而慢慢笑出来,甚至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示意他坐, “文国公,你来的正好,本王手持奉天殿兵令,来接手南军大营,你底下这些将士不服管教,你来评评理。” 文国公哪能没看出熙王的心思,这是想拖延时间,一旦皇帝醒来,裴循便翻不出浪花来,拖延一刻,局势便越发不利。 南军大营有三方兵力,一方是文国公亲信,一方是熙王党,还有一方便是完全听从皇帝的中立一派。 谁能争取中立一派便是胜者。 文国公先是拱袖朝熙王施了一礼,旋即从腰间掏出一物,对着在座所有将领道, “诸位,内阁首辅荀允和与司礼监掌印刘希文合谋控制住陛下,危急时刻,陛下暗中着人送出一枚令箭交给十二王爷,这是十二王爷与内阁辅臣施卓联名的手书,嘱我带兵进城,保驾勤王。” 手书由着文国公身边一将领送给大家传阅,而离得最近的一位将领则接过那枚令箭端详一番,这枚令箭并不大,带着金簇头是皇帝专用,大家并不知这是某日裴循探望皇帝,皇帝给的赏赐,但这样的时刻拿出来,显然比较有说服力。 十二王是中宫嫡子,秦王势衰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要立他为储,文寅昌毕竟是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比熙王更名正言顺,原先被熙王说服的将领眼下有动摇之势。 熙王倒是不疾不徐回道, “诸位可能有所不知,昨日大理寺少卿刘越查到皇后乃当年明月长公主之案的凶手,皇帝被此事气得一病不起,十二王见立储希望渺茫,遂铤而走险,意图逼宫,诸位可千万别上了文国公的当,不要背负造反的骂名。” 这事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却还不曾传到兵营来,大部分将领毫无所知,登时面露惊愕,唯有少数二人今日去过京城,倒是听说了此事。 “确有其事,陛下命刘越和萧阁老在核查此案,想必不日便有结果了。” 众将心中的天平又倾向了熙王。 文国公背着手始终面带笑容, “熙王殿下,恕老夫问您,若十二王真是逆党,已贵为左都督的老夫,又何必与他担此风险呢?” 这话说得有理。 便是熙王也深为疑惑。 十二王是文国公的徒弟无疑,可但凡习过骑射的皇室子弟,又有哪个不是文国公的弟子,便是熙王自个儿也曾在文国公身边待过两年。 凭着那点师徒情谊,还真不至于让文国公冒性命风险。 文国公到底因何为十二王出生入死呢? 眼看双方势均力敌,接任杨康时任右都督的杭振东道, “熙王殿下手持内阁与司礼监联发的兵令,左都督又握着十二王的手书,你们谁的话我们都不敢不听,却也不敢全听,我的意思是咱们静等陛下吩咐。” 以不变应万变,这是杭振东的思路。 中立的将领纷纷附和,“是这个理,咱们等陛下醒来再说。” “一切还是得陛下来定夺。” 熙王本意就是拖住文国公,于是态度就十分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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