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熙王前往南军大营收揽兵权,着实令皇帝有些不悦。 这时一人忙不迭跳了出来, “父皇,四弟是奉了儿子的命令前往南军大营收揽兵权。” 秦王话音一落,所有人视线都聚在他身上。 荀允和深深看了他一眼,皇帝醒来之后,最难解释的便是兵权一事,即便他与刘希文联署下令在流程规制上寻不出差错,到底因此惹来皇帝忌惮,所以荀允和在方才传召诸位王爷时,悄悄给秦王递了个话,让他揽下此事。 秦王难道真的是傻子,甘愿替熙王背锅。 不,他这个时候站出来,实则是揽功,抢夺熙王的功勋。 他紧接着解释道, “父皇,您昏迷这一日,朝中乱了锅,皇后残害明月长公主一事已在官署区传开,十二弟急得跳脚,动作频出,儿臣的人察觉他半夜奔赴文国公府,恐他煽动文国公铤而走险,情急之下,将此事禀报司礼监掌印刘公公与内阁首辅荀大人,在儿臣的建议下,由他二人署名兵令,请四弟去南营掌控大营,以防出乱子。” 眼下是摁死裴循最好的机会,秦王怎么可能放过? 皇帝听了这话,脸色泛黑,“文寅昌与熙王在南郊打起来了?” 裴循见状立即出声道,“父皇,熙王兄以下犯上,对父皇冷待心生不满,趁父皇昏迷之际,意图谋反,文国公是奉命平叛!” 熙王一派的官员连忙反驳,“是吗?方才城外急递,文寅昌擅动边军,榆林军突破宣府军防线往南营奔来,十二殿下还敢说文寅昌不是造反?” 裴循回眸拂袖冷笑,“那是因为熙王调动了西州军,文国公才被迫让榆林军驰援。” 熙王调动了西州军? 皇帝脸色彻底冷下来。 所以熙王果然是预谋已久? 要知西州离京城有上千里之远,西州军出发时,恐他还在奉天殿睡大觉。 荀允和怎么可能看着皇帝猜忌熙王,连忙从袖下掏出一封借调令呈给皇帝, “陛下,熙王殿下调兵也有缘故,今年夏黄河平阳至太原府段出现夏讯,河面泥沙淤积,水面高于两侧农田,趁着冬日河干,工部向兵部申调了些兵力疏浚河段,西州府兵也在征用之内,调兵令在此。” 有荀允和在中枢,调兵手续一类早准备得妥妥的,至少皇帝在明面上寻不出不妥来。 太原府离着京城不远,榆林边军出现异动后,熙王立即将西州军调过来,自然也说得通。 皇帝比预想中要冷静,眼下这等时机,纠结于谁是真叛谁是假叛已无关紧要,首要之务便是平息争端,由他这个皇帝来掌控局面,而不是等着南军分出胜负了,将他这个帝王架在被动之地。 他很快发出诏令, “金吾卫大将军杨赟何在?” “臣在!”杨斌列出朝皇帝行了个军礼。 皇帝道,“你率两万禁军前往南营,将熙王和文寅昌都给朕带回来!” “遵旨!” 杨赟飞快退出奉天殿,前往金吾卫大营点兵。 裴循看着一眼他的背影,脑筋飞快运转着,等杨赟将人带回来,那必定是大势已去,眼下西州军出没明显引起了皇帝怀疑,是他扭败为胜的最好时机。 他连忙往皇帝拱手, “父皇,我母后呢?” 皇帝这才想起陈立去坤宁宫拿人之事,正待抬眼,宫门被两名小内使重重推开,两名宫女搀着纤弱的皇后跨入殿内,只见皇后身着九龙四凤冠,深青翟衣,红领织金云龙纹襟缓缓行来。 她面容寡瘦如雪,神色低垂,保持端容来到皇帝跟前下拜, “臣妾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看着她面露复杂,“大理少卿刘越指认你谋害明月长公主,此事皇后可有说法?” 皇后轻嗤一声,眉目平视前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是歹人为了对付循儿,故意污蔑臣妾,陛下是明君,自能明辨是非。” 皇帝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面上辨不出喜怒,他慢慢颔首,往旁边一指,“皇后先坐。” 随后与刘越道,“刘卿,你当众审案吧。” 刘越却在这时越众而出,朝皇帝拱袖道, “陛下,此案臣不必审,只请陛下宣一人入殿,让他老人家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禀报您便是。” 皇帝眉心微蹙,面带狐疑,“谁?” 刘越朝门口小内使看了一眼,奉天殿的大门再次被推开,洞开的门庭外立着三人。 徐云栖和银杏一左一右扶着章老爷子缓慢跨进门槛。 章老爷子一步一步艰难地上前来,视线忍不住在奉天殿内逡巡一番,这就是大晋最雄伟最恢弘的殿宇吗,这就是赫赫有名的金殿之上吗? 三十年了,背负着这个秘密逃亡整整三十年,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来到这里,为自己,为师傅洗脱冤屈,还亡者一个公道。 立在皇帝身侧的荀允和,一眼就看到了章老爷子,实难将当年霸烈不羁的伟岸男人,与面前这佝偻老头相提并论,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饶是如此,荀允和面色依旧阴沉,眼底恨愕交加,难以平复。 皇帝最先看到的不是章老爷子,反而是徐云栖,他眼底狐疑更甚, “珩哥儿媳妇,你怎么来了?” 徐云栖扶着老爷子跪下,双手加眉朝他一拜道, “回陛下,刘大人所说的证人便是云栖的外祖父,他姓章,名回,云栖一身医术均为他所授,而他真正的身份则是当年柳老太医的记名弟子。” 皇帝霍然震惊,这下方将视线挪到老爷子身上,“你是柳筠的徒弟?他的徒弟朕也见过几个,朕却从未见过你!” 章老爷子艰难行了个大礼,断断续续开口,“草民本姓张,单名一个毅字,西州人士,少时父母双亡便在柳家的药铺谋生……后来草民跟着柳家来到京城做生意,草民性子颇为乖张,不轻易服人,柳太医恐我在宫廷惹事,一直不曾带我入宫,只将我安置在柳家医馆当学徒……” “偏生草民颇有些天赋,不仅熟悉南来北往的药材生意,对针灸之术也稍有些见地……柳老太医相中我,私下拿我当十三针传人对待,悉心教导,”老爷子身子极是虚弱,每说一段便咳几声,他勉力强撑, “有一年柳家在西州的药铺出了事,我受老太医所托回西州料理,后老太医回乡祭祖时,还给我说了一门婚事,我就这么在西州府安了家。” 说到这里,话匣子打开,他嗓音变得更加连贯,“贞元十四年二月初二龙抬头,也就是三十一年前的早春,草**送一趟药材入京,刚卸了货,忽然瞧见柳家一管事悲痛欲绝地往药铺奔来,大哭大喊,说是师傅老人家在宫中突发心疾病逝了……” 章老爷子双目如同旋涡突然变得幽深,利刃般的光芒扫向皇后,咬着牙道,“我对老爷子的身体状况是有数的,从未听过他有心疾,怎么可能突然去世,于是我二话不说扔下货车,赶赴柳府。”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日,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傍晚,上京城的年味未散,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锣鼓喧天,行人太多,他弃马步行,穿过一个又一个巷子来到柳府后门。 前院传来震天动地的哭声,他急急忙忙沿着僻静的廊道赶去前院,刚从正厅后门的甬道探出个头,见前厅内挤满了侍卫太医,柳太医被两名侍卫抬进府邸,尸身搁在正厅之上,柳老夫人带着两个儿子扑在他身侧哭得撕心裂肺,他借着灯色打量老太医的身子。 柳太医额尖撞出一个血窟窿,深红的血痂覆在一侧面颊,眉心紧蹙,脸色发青,乍一眼瞧着呈心悸麻痹之症。 范太医将柳太医尸身送回府,还沉浸在柳太医猝死的惊惶中回不过神来, “今日午后明月小公主突发心疾,我与柳兄一道去给小公主看诊,彼时我晚了他几步,柳兄提着医箱疾步在前,想是他走的太快,被在御花园玩耍的小内使给撞倒,柳兄额头磕在了太湖石上……血水如注。” 很显然为了保护熙王,没把熙王的名讳供出来。 说到这里,范太医垂着眸双肩战栗,“很是不巧,这一撞引发了心肌梗塞,人就这么没了,我赶到时,他已没了呼吸……” 范太医扑腾一声跪在柳太医跟前失声痛哭, “不仅柳兄没了,明月小公主也没能救回来,陛下震怒……” 皇帝听到这里,眼神缓缓眯紧,面色发乌,当年失去女儿的场景历历在目,那么瘦小的孩子蜷缩在他怀里,不顾自己命悬一线,甚至还笑着宽慰他, “爹爹不哭,爹爹不哭,女儿会在天上看着您呢……” 她含笑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为此,他差点拔剑砍了熙王。 “然后呢?你发现了什么?”皇帝木声问, 章老爷子眼底闪烁着寒芒,“我发现师傅死的姿势诡异,他有根手指一直抵在腹腔,仿佛在暗示什么。” “我这人脾气不好,从不轻易信人,那姓范的语焉不详处处透着古怪,我心中揣着狐疑,打算等师母给师傅收殓时亲自瞧一瞧,更诡异的事发生了,那位范太医为示哀悼,决定亲自收殓,不仅如此,范太医还暗示师母,只道此事牵扯明月公主,若是不想被牵连,柳家最好速速离京,故而柳家甚至不敢办丧事,就匆匆将师傅的灵柩搬去了城外佛门寺……” “师傅对我恩重如山,我岂能让他死的不明不白,一日夜里趁人不备,我去城外佛门寺,悄悄开了师傅的棺,我划开了他的腹……” 老爷子说到此处,整个人仿佛是浸润在冰水里,惊魂落魄, “你发现了什么?”皇帝目光发紧。 老爷子咬着牙,眼角的皱纹隐隐颤动,目光射向侯在一侧的范如季, “我发现师傅压根不是猝死,而是被人下了名叫千机的剧毒,此毒无色无味,喝下后胸闷气短,四脚抽搐,与猝死症状一般无二,如果我没猜错,给他下毒的就该是这位范太医的父亲,曾经太医院院使范青山!” 范如季身子一软,扑腾跪地道,“你胡说,你污蔑,”他眼底交织着惶恐与震惊,嘶声力竭吼着,“我父亲与柳太医乃莫逆之交,岂会害他性命?” 老爷子冷笑一声,瞥着坐在范如季前面的皇后, “你父亲当然没有动机害我师傅,可如果是幕后主使威逼他干的呢?” 范如季喉咙一哽。 皇帝顺着他视线落在皇后身上,神色晦暗,“你说的主使便是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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