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陛下,从无人抬轿入奉天殿,郡王妃是第一人。” 徐云栖失笑,“陛下宽宏,我愧不敢当。” 奉天殿内灯火煌煌,人头攒动,嗡声不断,徐云栖进去时,便见皇帝垂首坐在龙椅上,在他脚下不远处,用屏风围出一隅之地,旁边挤着几位太医,可见那老齐王被安置在屏风内,除此之外,殿内聚了不少皇亲与大臣,其中便有荀允和。 瞧见女儿风尘仆仆跨入大殿,荀允和连忙迎过来, “云栖。” 徐云栖看了他一眼,稍稍颔首,便上前朝皇帝请安,皇帝显然被齐王的事吓得不轻,扶着额神色极是疲惫,只朝屏风处指了指,示意她过去,徐云栖急忙带着银杏绕进屏风。 屏风内点了数盏宫灯,巴掌大的地儿被照得透亮,只见老齐王直挺挺躺在软塌上,看神情已是奄奄一息,范如季正蹲在塌前给他把脉,贺太医瞧见她,赶忙把位置让出来,“荀大夫,快些来看看。” 徐云栖走过去,范如季不曾回头看她一眼,徐云栖坐在他身侧,轻声道, “范太医,把脉如何?” 范太医眉头蹙得老紧,“血栓血堵,情况危急。” 老齐王脸色已覆着一层青气,显然是危在旦夕,她立即道,“您让开,我来施针。” 范如季一听这话,猛地看她一眼,眼底深处裹着浓浓的锐气,细辨还藏着一丝惶恐。 不等范如季反应,外头已传来皇帝冷沉的嗓音, “范卿,让她诊治。” 范如季咽了好几下嗓,警惕地盯着徐云栖,迟迟没动,这下贺太医和韩林顾不上了,一左一右将他架开,徐云栖二话不说上前,吩咐银杏做准备,主仆二人开始施针救人。 这边贺太医怕范太医挤兑徐云栖,赶忙拽着他胳膊低声劝解, “您老可别犯糊涂,老齐王的病一直是您治的,若今日在奉天殿出了事,您也难辞其咎。” 范如季倒是比他想象中要冷静,低声回,“老齐王的病我早就禀明陛下,陛下心知肚明,怨不上我。” 贺太医噎了下,“今日中秋,让人死在这里,陛下必定震怒。” 范如季压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一双龟裂的眸死死盯着徐云栖,只见那双纤细的玉手,从容地捻起一根长针,对准老齐王胸口的方向扎去, 一根,两根,三根…… 乾在上,代表天,坤在下,代表地,巽针下,柔如春风,随风而顺,震针出,淤血排出,雷火交叠,起死回生。 十三针! 她怎么会十三针! 范如季整个人如遭雷击,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甚至连颤抖都忘了,掌心的汗一层层往外冒。 三十年了,十三针竟然重现江湖。 也不知僵了多久,只觉徐云栖那双手跟无影针似的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跟记忆深处的画面深深交叠。 骤然间,老齐王突然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大口大口淤血往外吐,吓了在场太医们一跳,贺太医赶忙扑过去,按住他的胳膊,惶恐地看着徐云栖, “怎么回事?” 徐云栖神色镇定解释,“这是在排淤血!” 这时,外头的皇帝并荀允和等人纷纷涌过来,一时屏风内被围得水泄不通。 可惜不等皇帝垂问,范如季突然将她扎在老齐王胸口的五针给抽离,并迅速将之折断箍在掌心,指着她怒道, “放肆,你是想害老王爷的命吗?” 徐云栖吃惊地盯着他,眼底交织着几分狐疑,她慢慢站起来,“他体内淤血堵塞,必须先排清……” 不等她说完,范如季扭头与皇帝道,“陛下,不是这样的,依照臣方才的法子便可挽救老王爷的命,臣方才已喂了虎狼之药下去,若荀大夫再施针,恐气血乱窜,令老齐王窒息而死……” 一个是太医院最负盛名的院使,是跟随多年的心腹,一个是出手果断针灸出神入化的孙媳妇,皇帝一时不知该信谁。 徐云栖看向范如季掌心,只见他将银针深深嵌入肉里,血顺着掌纹往下滴落。 毁了她的针,不想她施展十三针,他在怕什么?
第55章 人命关天,不可等闲,徐云栖问他,“您喂了什么药?” 范太医将自己方子一说,徐云栖一听就明白了, “敢问,您这么做,又能保老王爷几日命呢?” 范如季扭头,冷笑睨着她,“那你呢,你又能保他多久?” 徐云栖不说话了。 老齐王这般情形,即便救回来,也没多久好活了。 皇帝看二人这神情,心知已是无力乏天,他踉跄了两步,不忍去看王弟,心痛地摆摆手,“送回府吧。” 末了又加了一句,“范卿跟贺卿陪着过去,多留一日是一日。” 贺太医连忙领旨。 老齐王吐了些淤血出来,脸色已有好转,几名内侍将人小心翼翼抬出,贺太医领着其余人连忙踵迹而出,唯独范如季却迟迟不走。 皇帝心情极是不好,已挥退朝臣与皇亲,又见范如季杵在屏风处不动,脸色十分不快, “范卿,你这是做什么?” 彼时徐云栖还未走,荀允和也陪伴在她身侧,殿内自有一些侍卫与内侍伺候,大家纷纷看着范如季。 范如季看了一眼徐云栖,对着皇帝径直跪下, “陛下!” 他先是一阵痛哭流涕,旋即道,“陛下,臣身为太医院院使,职责在身,决不能容忍太医院乱了纲常,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不要让郡王妃再待在太医院了。” 荀允和闻言面色如铁,喝道,“范如季,你好大的胆子,折了云栖的针不说,还想忤逆圣意,你以为太医院是你一人的天下!” 范如季压根不理会荀允和,只望着皇帝, “陛下,她一妇人,岂能日日抛头露面,行走宫廷,久而久之,还不知传出什么闲话来!” 荀允和脸都给气青了,“你!” 换做是别人,荀允和此时一定乘势攻讦他,以忤逆的罪名将他拿下,可范如季不同,这位太医院院使极擅妇科,兼学针灸,三十年盛宠不衰,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恐比他这个内阁首辅还要稳当,皇帝无论如何不可能罢黜他。 范如季性子执拗,远近皆闻,皇帝对于他的反应也无太多惊讶,不过眼下,皇帝已疲惫之至,不想理会这层官司, “范卿,朕知你今日为救齐王,承受了莫大的压力,就不追究你忤逆之罪,你先回去,改日再与郡王妃赔罪。” 范如季还待说什么,荀允和使了个眼色,两名侍卫上前将他拖走了。 皇帝又安抚了徐云栖几句,吩咐道,“荀卿,夜深,你亲自送珩哥儿媳妇回去。” 皇帝不交代,荀允和也本有此意,行过礼,父女俩一前一后跨出奉天殿。 前方夜色如渊,沁凉的寒风掠过来,飕飕往她衣领里灌,徐云栖捏紧衣领,缓慢下阶,荀允和立在台矶处望着她的背影,就仿佛看到那纤细的人儿一步一步往深渊里陷,他心里滚过一阵疼惜,大步跟了上去。 马车一前一后抵达王府,熙王大约是听到动静,迎了出来。 荀允和先从马车下来,二人隔着台阶相互作了一揖。 这边银杏扶着徐云栖下了马车,徐云栖脸色不是很好,不过对着两位长辈,还是露出了笑容, “父王怎么还没睡?” 熙王摇摇头,“珩儿不在,离开时一再嘱咐我照看你,深更半夜你出门,我便代他等你。” 熙王这话明明很合情理,徐云栖偏偏觉得有些奇怪,嫁入王府这么久,熙王也从不像今日这般关切,真的是因为裴沐珩的交待吗? 荀允和不忍女儿吹凉风,催着道,“你先在府上歇息两日,太医院的事交给爹爹,爹爹来处置。” 徐云栖一时还拿捏不定主意如何对付范如季,眼下着实得先缓两日,她轻轻点了点头,便率先离开。 等她一走,熙王下台阶而来,问荀允和道,“述之,发生了什么事?” 荀允和将经过简单告诉他,熙王心里咯噔了下,脸色微沉,“这个范如季,好生可恶!” 荀允和也觉得范如季今日有些反常,仅仅是因为云栖是女子便对她防备至斯?还是有什么旁的缘故? 天都快亮了,折腾一夜谁都很疲惫,二人寒暄几句各自回府。 徐云栖这边卧在拔步床上辗转反侧,陈嬷嬷早备了些参汤,银杏自个儿喝了一碗,又盛了一碗进来给她,伺候着徐云栖喝完,银杏悄悄爬上床,覆在她耳边低声问, “姑娘,您打算怎么办?” 徐云栖搂着小丫头,想了想道,“咱们先等两日,瞧瞧那范如季会如何?” 接下来两日徐云栖留在王府不曾出门,到了第三日巳时,门房着人送了一个锦盒给她, 陈嬷嬷拿进来时告诉她,“太医院着人送来的,说是您大前日在太医院落下的药丸。” 前段时日范如季不许徐云栖出诊,她大多时候便待在生药库捣药,做了不少药丸。 徐云栖笑眯眯接了过来,“好,您去忙吧。” 等陈嬷嬷离去,徐云栖立即将盒子打开,里面果然装着十几粒药丸,徐云栖却知这里头绝对不仅仅是装了药丸这么简单,她左翻右转,终于在盒子夹层里寻到一张字条。 “午时三刻,应福楼一见。”点名只见她一人。 徐云栖看完,闭了闭眼。 银杏凑过来看了一眼,“不成,您不能去,万一这是个陷阱呢。” 徐云栖摇摇头,起身取来火石,将纸条烧了,“对方若真要杀我,悄悄动手便是,何至于约见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必须去一趟。” 银杏怎么都劝不住,最后气鼓鼓瞪着徐云栖,“那我去隔壁寻荀阁老,请他暗中保护您。” 徐云栖这个时候倒不是要跟荀允和生分,她从大局出发,“如果我没猜错,此人是范如季无疑,若咱们声势浩大,他恐不露面,当然,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这样,我先吩咐黄岩探路。” 银杏这才放心。 黄岩是裴沐珩留下来的护卫,他这人旁的不说,乖顺,细致,对主子的话一字不错地执行,徐云栖用的很放心,她来到斜廊,招来黄岩,只道自己午时三刻要去应福楼,让他去排查,黄岩带着两人便去了。 应福楼便在东华门外的灯市,此地是京城最繁华的市集,又因在皇城附近,出入皆是达官显贵,不仅铺子装潢的十分雅致上档次,就连幕后东家也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灯市占据近一坊之地,街道南北交错,纵横八达,临街的铺子鳞次栉比,一楼叠着一楼,旌旗蔽空,好生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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