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眼神可真好!”南衣咋舌道。 谢却山笑了笑:“他眼睛可毒得很,做事也干脆利落。三言两语便厘清了我的案子,当即斥责县令失察,还给我记了一个剿匪有功的赏,让我凑够了带娘亲体面回家的盘缠。” “——可那时,我和娘亲已经流浪了大半年,我心中有怨气,不太想回家。但我娘归心似箭,我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 “所以你便去投靠沈大人了吧?” “我当然想啊。那时老师在我心里便犹如天神降临,浑身都散发着圣人的光辉。我脑子一热就跑去跟他说,想要跟随他,但老师当时拒绝了我。他知道我是谢家的小辈,只说让我先回家,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他不拒绝我吧,我这念头反倒没那么强烈,只是想着去碰碰运气。可他一拒绝我,我就不服气,觉得他是对我有偏见,认为我是世家里没出息的庶子,看不上我才拒绝我的,我就不依不挠地跟着他一路到了军营驻地。” “你还真是从小就倔——那沈大人这就依你了?” “老师说,‘你若能过我三招,我便收了你’。我心里乐了——三招还不简单?我可是一个人掀了一整个土匪窝,这老头也就口才厉害,武功肯定不怎么样——” 志得意满的少年花里胡哨地表演了一个起手式,然后沈执忠一个反手就将他掀翻在地上。 少年甚至都没看清楚,他是怎么出招的,便狗啃屎般地栽到了地上。 “再后来,我乖乖回了家。当我有信心过老师三招的时候,才再一次去找他。很后来老师才告诉我,为什么第一次不肯收我——他说,军营不是逃避的地方,而是报国的地方。” 南衣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谢却山坦然地接受了老师的死亡。 他们对于死亡的理解一脉相承,在这秉烛夜行的跋涉途中,生命何其脆弱。他们先接受了这种脆弱,准备好随时失去自己,失去同伴,才能使自己坚硬。 谢却山揉了揉鼻头,不知怎的,酸楚得很。他抬头望向远方,潮湿的阴天里,连落日都悄无声息。 自言自语了一句:“那么厉害的老头……还没夸过我一句呢。” 听到这句呓语般的话,南衣险些绷不住落泪,用力吸着鼻子,不愿在这个时候给他平添悲伤。 就这么一直走。回家的路好像很长,这街道又繁华又荒芜。只言片语中,她从他的年少时光路过,窥见那些曾经支撑他的信仰。老师的一句话,一个没有定数、不能回头的计划,他便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此。然后慢慢地,他也活成了信仰本身。 这也许就是师生之间的传承吧。 走了很久,南衣恍惚回神,发现快到望雪坞了,但谢却山仍没松手。 “快要到家了。” “嗯。”他好像在出神,并没有意识到南衣说的是什么。 南衣脚步突然顿住,谢却山仍往前走了两步,才意识到南衣停下来了,他奇怪地看了眼南衣,又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谢钧和陆锦绣刚从回府的马车上下来,他们一同去了大觉寺上香,傍晚归家,然而才到家门口,便看到了谢却山和南衣牵在一起的手。 这两人面上的神情都跟打翻了染料桶一样精彩。 南衣有些慌了,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谢却山牢牢地握住了。 谢却山坦然地打招呼:“父亲,姨娘。” 谢钧惊得话都说不全了:“你,你们这,这……” “你们果然——”陆锦绣颤抖地指着这两人,失声惊叫出来。 “本来想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父亲,如今正好也不用藏了。我和南衣的关系,就是父亲看到的这样。我会娶她。” 这番话别说谢钧听了浑身发抖,南衣都惊掉了下巴。 她知道他们的关系隔了一层世家伦理,处理起来会很麻烦,她还以为这事得从长计议,慢慢让谢家人接受,没想到谢却山直接就坦白了。 “荒唐!太荒唐了!”谢钧上前拉扯着谢却山进门,慌慌张张招呼下人地关上大门,生怕外面路过的人看到什么。 府门一关,他才好似稍稍松了口气。 “我就当你们是一时糊涂了!该断的断,该了的了,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陆锦绣这回有了谢钧跟自己同一个战线,终于能出了过去那口恶气,指着南衣骂骂咧咧:“这女人是个狐媚子,必须把她赶出去!” “你动她试试?” 陆锦绣闭了嘴,往谢钧身后躲了躲。 “正是满城风雨的时候,再有这桩罔顾人伦的事,谢朝恩,你的脸是不想要了吗?” 虽然谢钧骂的是谢却山,但南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实在是无地自容。 但谢却山一点都没退。 “父亲,外人不知道,您还不清楚南衣和大哥的婚事是怎么回事吗?更何况,她已经不是谢家妇了。我和她不偷不抢,不曾伤天害理,我们两情相悦,有何问题?” “这不成体统!你要世人如何评说你?” 谢却山笑了,反问道:“你看我在意么?” 一句话就把谢钧堵得噎住。是啊,他连叛臣都当得,万人所指,八风不动,唾沫星子根本淹不死他。 他大概从来都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他们仿佛不是从同一个根里长出来的,他们秉承着截然不同的价值观。 他奉为圭臬的东西,他弃之如敝履。此刻谢钧已经说不出什么有力的话,也没有棍棒可以宣誓父亲的权威,他已经老了,而谢却山正值壮年,无论在哪个维度,他都反驳不了他。 谢却山不再多言,拉着南衣便离开了。一路仆从女使纷纷侧目,但他面不改色,坦然自若。 南衣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的脚步。她虽然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场景,他们能够光明正大地将爱意宣之于口,但不是现在这样,用尖锐和冲突去换。他的手握得太紧了,紧到像是在宣战,南衣忽然有点难过。 老师的死,也许意味着他的身份将无法大白于天下。哪怕世人都误解谢却山,但在望雪坞里,她比谁都希望他的家人理解他,给他温暖。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给他们的关系火上浇油。 “谢却山,你别这样。” “南衣,我就是这样的人。”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去看她。 “我要完成的事情,不择手段也会完成。我要抓住的人,刀山火海我也不会放手。” “——我体面不了了。”他的声音依稀有几分无力。 他终于看向她,眼眸幽寂。 他又打开了防御的姿势。 他必须无坚不摧地往前走,像以前一样。那一点可能的圆满又被他抹杀了,但这一次不同的是,他拉着她一起沉沦,他没有松手。 南衣看清了他的脸庞。没有浓烈的情绪,没有压抑的克制,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灯火下,他的掌心还是炙热。 她伸手抚过他的鬓发,他的颌角。抛去那些瞬间的耻感,她才后知后觉品味出他在父亲面前说的那番话的分量。 他在坦荡地爱她。哪怕这份坦荡,是可耻,是卑劣,是无人祝福。 那又如何,她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后的盾牌。 就站在这个四面来风的游廊下,她踮起脚尖吻了他。 喷薄着热气的字句,含着浓烈的爱意掠过唇畔:“那我们一起。”
第131章 比翼鸟 南下之路依然危机四伏。徐昼和徐叩月半途转走陆路,简装出行,为了不惹人注目,冒险只留了四名暗卫。谢穗安带走大半的随从,继续堂而皇之地走水路,假装仍在护送徐昼。 三日后,这对宗室姐弟顺利抵达金陵。 万民相迎,百官朝拜,徐昼入主太极殿,择吉日行登基大典,拜太庙,告天地,建新朝。 然而临近登基大典,谢穗安都还没到金陵。 徐昼一天要问八百回,但得到的回答都大同小异——谢六姑娘还在路上。 他们兵分两路之后,船只按原计划南下,在停泊龙游渡口补给物资的时候,被一群死士偷袭。为了不让追兵发觉陵安王早已金蝉脱壳,谢穗安带着暗卫引追兵入山林,在山中与他们打游击消耗时间。 不过谢穗安游刃有余,与金陵一直都保持着消息的往来,得知徐昼平安入城后,她才甩掉追兵往回赶,故而晚了几天。 徐昼还盼着谢穗安能来得及赶上登基大典,大大小小的细节都将她考虑了进来。 殿前司侍卫理应在仪式的全程都相随官家左右,行保卫之责,但如今徐昼能信得过的人只有谢穗安,他自然是希望她站在他的身边。徐昼以为这事会很简单,却没想到他的要求被礼部驳回了,因为历朝都没有女子在殿前司任职的先例,再者,就算谢穗安有从龙之功,官家钦点由她护卫,但她没有任何品级、官职,她该穿什么朝服,佩戴什么武器,举止仪态是否能得体,这都没有结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礼部认为她在如此盛大庄严的仪式上站在新帝的身旁,并不合适。 对于臣下们的劝诫和奏报,徐昼素来诚惶诚恐,就怕自己做得不好,有德不配位之嫌,但唯独这件事上,他很坚持。 没有人会感同身受地明白,谢穗安于他的意义。他讨厌她,甚至有点害怕她,可他又依赖她。 她是一把没有柄的利刃,握住刃的同时,却有割手之痛。她帮他杀敌除险,也让他遍体鳞伤。但他需要这些伤口,来时刻提醒他做君王的代价。 他原本是被保护着的躯壳,直到庞遇的死撕开了一道残酷的口子,让他看到了山河之下,人们用血肉之躯结成的一张暗网,而她是那张暗网的交集,她的家人、爱人、朋友,都在为他的南渡之路前仆后继地牺牲,她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脚下踩着多少白骨。 他试过逃避,但被她一巴掌打醒了。 那些密不透风的保护,让他没有性命之虞,她还给了他很重要的东西,使他先破后立,在浑浑噩噩中重建。 大约是勇气。 所以他怀着一分偏执,一定要让谢小六以殿前司武将的身份出现在登基大典上。那是庞遇的位置,也是她的位置。 她是为了庞遇的使命而来,他要成全她。 可绝大多数人只会对他的恩宠浮想联翩,认为孤男寡女朝夕相处,也许早就在这途中就有了夫妻之实。 徐昼觉得很可笑,男女之间难道只能有私情吗? 可他阻止不了这种窃窃私语。 甚至还有臣子建议,不如将谢穗安封为妃子,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让她站在登基大典上。 人们想起女子,总以为飞上枝头做凤凰才是所有女人的终极追求。但徐昼知道,谢小六不可能被困在后宫。倘若他有那样的心思,才是对她真正的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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