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正面交战,实力的悬殊便显现了出来,此后几次交锋,即便沥都府军占了地形的优势,却皆以大败告终。岐军的戒心终于放下,不再保守试探,直接发起猛攻,意欲夺取斜阳谷。 待到大军全都进入山谷腹地后,忽见旌旗连天,鼓角相鸣,前方的芦苇丛中杀出早就埋伏好的精锐军,个个勇武善战,以一敌十,杀得已经放松警惕的岐军措手不及。 原来先前的佯败只是谢却山的诱敌深入之计,岐人一路没受到什么挫折,难免轻敌大意。高地也重新被夺回,箭矢滚石齐齐上阵,此时岐军想要撤退,但后军来不及掉头,一时间自乱阵脚,踩伤践踏者无数。 岐军仓皇败走回撤,此时谢却山想要领兵追击,应淮却着急地喝住了他。 “此战已挫敌锐气,潞阳镇中还有大军镇守,穷寇莫追。” 谢却山驻马回缰,铁甲染血,头盔下露出的那双眼睛战意坚决。 “要的就是让岐军带着被追击的恐惧进入潞阳镇内,只要他们有了一丝畏惧退意,往后我们才有翻盘的可能。” “全军听令,随我追敌——”此声一出,犹如阎王判词落定,昱朝军一扫往日战败颓势,喊杀声震天。 应淮望着谢却山果断冲入敌军的背影,心中突然燃起一丝震撼。他挥出的每一剑,斩杀的都是过去的仇恨与耻辱,他恨了太多年,终于能在此刻淋漓尽致地宣告自己的立场。他是无冕之王,所到之处,必定所向披靡。应淮不再犹豫,也追随着那个背影,杀入敌阵中。 烈焰舔舐着荒草和芦苇丛,黑压压的士兵如潮水般涌来,铿锵的脚步声仿佛要将山谷都震上一震。两侧高耸的峭壁威严而压抑,回声放大了厮杀的惨烈,山谷仿佛成了一座极深的棺椁。 在这样的气势之下,岐军退入镇后,号称有五万大军的韩先旺竟不敢再开城门迎战。 韩先旺摸不清沥都府到底有多少士兵,在他眼里,完颜骏在那里全军覆没,而现在双方斜阳谷对战,岐军竟又溃不成军。沥都府里似乎有着非常可怕的战斗力。 更何况,对手是谢却山,他轻敌一回,狠狠地吃了一次教训,变得更加谨慎起来。他清楚这人领兵的才能,他们曾经在幽都府守城战中对峙过,谢却山仅有一千府兵,却有来有往地跟他打了一个多月,最后才因为后方粮草崩溃才被迫投降。 知道韩先旺此刻的保守,谢却山也故意在军营里制造了一些兵力旺盛的假象,迷惑敌人的眼线。 只要岐军暂时不敢进攻,那沥都府就能尽量减少伤亡,拖到金陵援军的到来。 此战虽然胜得漂亮,全军士气大振,但付出的代价也惨烈,死伤亦有百人。 战场的残局仿佛一望无际,空气中仍弥散着血腥的味道。谢却山与众人一起将士兵们的遗体运回掩埋,短暂的喜悦也被这种沉重掩盖。 战场的代价就是死亡。 谢却山知道,还会死更多的人。但不破楼兰终不还是他们的信念,马革裹尸,是对战士们最大的敬意。 做完这一切再回营,已经是第二天的白日了。 此时谢却山将近三日不曾合眼,卸下劲来,才感觉隐隐有一丝疲惫爬上身体,但军营中的事情太多了,他还要再去盘算万一岐人回过味来,猛地再发动反扑的对策,还要应对城中依然顽固的细作…… 他强撑着,看起来仍是安然无恙,大步往营中走去。 忽然,一双微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让他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有些清醒了。 和常握在手中的剑柄是不一样的触感。他侧脸看,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士兵站在他身旁,一双手捧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 谢却山倏地泛起笑意。 小士兵正是南衣。她也没在后宅待着,而是自告奋勇地加入了斥候营。斥候主侦查敌情,她的敏捷和敏锐正好能派上用场。在前几次与岐人的佯败战中,都是她灵活地往返,提供前军的情报。 “你跟我来。” 此刻正是稍微能松泛些的时刻,南衣也不等谢却山回答,便不由分说地拉他往山坡上走。 军营驻扎在沥都府外城郭的一处山坳里,后头就是郁郁葱葱的小山坡。初夏山中的风还是很清爽,拂面而来,纾解了人一身的稠热。 南衣拉着他坐到一片树荫下,自作主张地帮他卸下了头盔。 谢却山任由她摆布,虽然还有很多繁杂的事务在等着他,但这一刻,他也想和她平静地待一会,就一会。 南衣在他身边坐下,什么话都没说,只搓出一角衣袍,为他揩了揩额角的汗。 “累吗?”南衣问。 谢却山下意识想说不累,可在脱口而出之前,无法忽视的疲惫让他诚实地把话咽了回去。 “有点。”他哑着嗓子回答。 她歪着头笑:“昨夜大胜后我就在等你回来,他们说你在清理战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等着等着我就睡着了,睡得还挺好。” 谢却山终于笑了,揉了揉她的脸:“天塌下来你都能睡着。” 他心事很重,睡眠总是很浅。 “睡吧,我帮你守着。” “嗯?”谢却山一愣,又见南衣神色笃定,他还是有些不确定,“现在?这里?” 谢却山以为他们多日没有一点独处的空间,她也想温存片刻,没想到她费这番功夫,单纯只是要让自己在这里睡一觉。 “对啊,若是在营里,各种事务缠身,你又一刻都歇不下去,这里没任何人打扰,你睡会——”谢却山没回答,南衣急了,补充道,“你再不好好休息,别说上阵杀敌了,今天就该心猝在军营里!你是铁人吗?你别不听话,不是说了吗,磨刀不误砍柴工,你休息一会,什么都耽误不了。” 他看着她认真又急切的眼睛,笑了起来:“好好好,我睡。” 南衣一瞪眼,眉毛一拧:“那还不把眼睛闭上。” 谢却山温顺地闭上了眼睛。 但这会太阳已经有些刺目了,南衣从袖中扯出准备好的缎带,小心翼翼地帮他系上。 谢却山沉默地顺从了,他能感觉到她张开的手臂绕到他的脑后,动作温和又小心,不敢碰到他。分明他刚闭上眼也不可能睡着,可她把他当成瓷片似的,好像一碰就会碎了。她似乎在系着精巧的结,脸靠近了一些,气息离得很近,手指偶尔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后颈。 缎带蒙上眼后,日光被遮去了大半,她为他营造了一片安眠的黑暗,他莫名觉得心里有股说不出的熨贴。 然后她收回了手,似乎要退了回去。他抬手便揽过她的腰,她一个失衡扑到了他怀里。 “别动,睡觉。”她刚要挣扎着起来,他便先发制人,大言不惭地道。 南衣只好窝在他怀里,心想如果他觉得这样能睡好的话,那便这样吧,什么都依他。 偷得浮生半日闲。日光晒得人暖洋洋的,流不动的风穿梭在树叶的罅隙里。 谢却山以为自己不会睡过去,可不过片刻,他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胜利的喜悦,爱人的陪伴让他短暂地卸下了警惕,在空旷的山野间安然睡去。一切都是刚刚好,他从来没有觉得,前程是如此明亮。
第134章 风波起 军营里,几个士兵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应淮大步走过,瞪了众人一眼,众人连忙散去,脸上却闪烁着几分古怪。 应淮进入宋牧川的营帐里后,十分谨慎地关上了帘,还左右观望了一下,确认没人在外头偷听,方才走到宋牧川案前,对他耳语几句。 宋牧川一惊:“谁认出他来了?” 应淮重重地叹了口气:“战场上谢三公子的头盔被敌军长槊挑落,虽然很快就捞了回来,但周围的士兵还是看到了他的脸。” “可认识他的人也并不多,怎么就认出来了?该不会是岐人的细作故意散播的谣言吧?” “你说这不就是巧了吗?”应淮懊恼地一拍大腿,“正好有个士兵以前在府衙的门房里任职,见过谢三公子。不过他看得也不真切,半信半疑地跟同僚讲了,结果倒好,就一会工夫,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得是有鼻子有眼,说他是随风就倒的墙头草,见岐人不行了就转头向昱朝投诚。” 宋牧川沉思片刻,担忧地问:“他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应淮挠挠头:“营里也不见他人……不会听到什么,躲起来暗自伤怀了吧?” “他不是这样的人,”宋牧川若有所思,只是宽慰地朝应淮地笑了一下,“大概是去见想见的人了。” “那这事……咱们要做点什么吗?我去下令禁止将士们传这些闲话?” 宋牧川本想说什么,可心思一转,叹了口气,哀怨道:“悠悠之口,堵不住的。” “那怎么办?” “你我要是做得太多,反而会被说成是我们用人不识,分明是两面三刀、反复弃主的不忠之臣,我们还对他委以重任,帮他遮掩身份……” “宋大人!”应淮急了,喝了一声,打断了宋牧川的话,“都什么时候了,我岂是这点质疑都担不住的人?” “应将军不曾见过流言蜚语的可怖啊……到时候若将士离心,军心动摇,将军能承受吗?却山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些,才隐瞒身份,他已经掂量过后果,现在的一切,想来他都能承担。” 应淮噎住,面上仍有几分不甘:“他能承担是一回事,但我如何能心安理得?谢三公子是忍辱负重、卧底敌国的英雄,倘若一直被污名所误,那天道正义何在?这些日子他在军中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今日的胜仗要是没有他,也不可能赢得这么漂亮。” “知晓真相之人,方可知道他的不易。可多的是不知真相的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那就将他的苦衷公诸于众啊!” “就怕适得其反,倒像是欲盖弥彰了。”宋牧川一反常态地显出了消极的态度。 “宋大人今日是怎的,这般畏手畏脚!”应淮急得脱口而出,可稍一冷静,心里也觉得宋牧川说得有几分道理,此事棘手,切不可鲁莽行事。 可应淮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脑中飞快地思考着,忽然眼睛一亮,道:“明的不行,那来暗的总行吧?反正大家都在传,我让禹城军也传,就说是听说的,谢三公子是卧底,从未叛国,之前就帮着沥都府摆脱了岐人的控制,还冒死送出好多情报。反正是传言,哪怕不是人人都信,但只要被人听到,总会有人相信的。” 宋牧川总算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他偶尔也会狡猾地使一下心眼。 倒不是信不过应淮,但毕竟应淮与谢却山没有那么深厚的交情,如今又是战事胶着的时期,他完全可以不搅和到这滩浑水里。宋牧川怕自己空有强烈维护谢却山的心,但得不到应淮真正的支持,最后也只是有心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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