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平满面焦急:“公子方才在府衙议事,得知六姑娘被岐人伏杀,坠入折江岭悬崖尸骨无存的消息后,一言不发地夺了一匹马,甚至连家里的灵堂都没有回,直接出了城门,谁也拦不住!” 他要去哪?她还能去哪? 南衣有了个猜测,连夜奔袭赶到折江岭,果然在这里看到了谢却山的马。 他要带小六回家。 这是一处险峻的悬崖,江水在此处被高耸的山峰阻拦,骤然拐弯,故名折江岭。 人若从悬崖上坠下来,掉入滔滔江水中,几乎就是粉身碎骨,踪迹难寻。 天色将明,岸边浅沙留下一排隐约的脚印,谢却山已经从狭窄的岸边涉入水中,独自一人一寸一寸地找寻着。 岸边的枯木,江中的礁石,惊涛凿出来的洞穴,他疯了似的,一切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南衣还是愣住了。她很少见到谢却山这般不顾一切偏执的模样。在经历老师的死之后,她以为他早已练就了应对死亡的本领。 原来人在生死面前依然是不堪一击的,只是用漫长的岁月做好了准备,一次次预设着最坏的场景,置之死地而后生。 可是那些没有准备好的部分呢? 谢却山绝没想到会迎来谢小六的死讯。 他可以死,但那些他竭力守护着的人……怎么能死呢? 他的妹妹,一直都是幸运又勇敢的女子。她有着绝对的善良,她信奉公平、正义,她没有辜负任何人,没有做错任何事,她还在迎风绽放的最好花季里,首当其冲不该是她。 他甚至在想,是不是他身份的变化让她为难了,她不知道该恨他还是该原谅他,索性用一种决绝的方式决断。她从来都是一个没有中间地带的人。 他素来不爱表达,很多话他从来都没有说过,也不打算宣之于口。可他后悔极了,那天他应该去哄哄她的。 他应该在那天死皮赖脸地和自己的妹妹重归于好,尽释前嫌。 也不会在此刻寄托于尸骨无存这四个字。 没有尸体,会不会还有生还的希望?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南衣望着谢却山寻觅的背影,只觉胸膛膨胀着一股强烈的酸楚,紧接着燃起一股希望,心跳也越来越快。 她也跟着挽起裤腿,涉入江中。 她的无力感突然有了一处可以安放的地方,也许他们不用面对这残酷的离别,说是一种逃避也好,一种濒死之人抓住浮木的疯狂也好,万一呢,万一能够找到呢。 哪怕她是有理智的,她知道朝廷肯定已经派人找过了,但一无所获。她知道已经过了好几日,这种寻觅会有多么的徒劳。但此刻这些也被丢之脑后,他们只关注着眼前的江流,在机械的寻找中获得一丝还能站起来的力量。 过去他们也拥有过被老天爷偏爱的化险为夷的时刻。 谢却山看到了南衣,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共同的默契,在被放弃的每一个瞬间里去寻找奇迹。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跟她一前一后地走着,无言地寻觅着。 江水在缓慢地退潮,露出更多的浅滩来,可依然什么都找不到。 小六啊,别躲了。 回家吧。 谢却山有种错觉,他的躯体在麻木而无望地做着寻找的动作,可真实的他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俯视着悬崖下的他们。在山川江河前,如蜉蝣般渺小的人们,无论怎么呐喊,都得不到回答。 忽然一个猝不及防的大浪拍过来,谢却山险些也没站稳,他下意识回头看,却已经看不见南衣了。 某种失去的恐惧忽然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甚至都来不及思考,就疯狂地朝南衣所在的方向涉水而去。 哗啦——快到近前,才听到拨水声,南衣摇摇晃晃地从水里站起来,谢却山连忙抓住了她的手,生怕她也会被江水冲走。 他想说什么,可看到了她格外悲伤的眼睛,他停顿住了。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南衣怔怔地道。 最后一波浪潮便在言语间悄无声息地褪去,谢却山望向这片暴露的乱石滩。有一块地方的石头支离破碎,依稀可见一个被砸出来的浅坑。乱石之中插着一支断箭,唯有箭身,不见箭头。 谢却山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近乎颤抖着拾起这支箭矢残骸。这是岐人所用的兵器,上面雕刻着黑鸦堂特有的花纹。 已经从中间被硬生生地折断,裂口还可见渗入木心的血迹。 那时惨烈而无声的场面,竟在此处得以窥见。 谢却山的理智开始一寸一寸回归躯体,逐渐清醒过来。 这也许是谢小六坠落的地方。尸体已经被江水冲走了,只阴错阳差留下半支敌人的箭。 另外半支最尖锐的部分,已经永远地留在了她的身体里,她将用血肉使其腐烂,使其磨灭。 那是她的决心。 谢却山跪在浅滩上,捧着那半支箭矢,低头悲泣。他的妹妹太坚决了,化成滚滚江水东逝去,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南衣上前抚慰抱住谢却山,他紧紧地抓住她,一直没有动弹。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颤抖的脊背,他似乎想要在这种巨大的虚妄与失落中获得一丝确信。 他能抓住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了。 …… 回程路上,他们都失去了策马的力气,只是缓慢地牵着马前行。 行至半途,前方有人策马疾驰而来,面色焦灼。 来者是宋牧川,他翻身下马,急急朝他们走了几步。 谢却山已经他的神色上察觉到了一丝紧迫。 “朝恩,前线急报,岐军以韩先旺为主帅,五万大军已过商阳关,直逼虎跪山,比我们预计中早了半个月。” 谢却山和宋牧川已经猜到岐人的下一个动作必是大军压境,开始准备守城之战,但推算岐人从汴梁发兵,无论如何都要行军二十日有余,却没想到会来得如此迅速。 恐怕完颜蒲若在得知谢却山未被除去时,便料想到沥都府有变,已经做好了第二手的准备。 秉烛司在沥都府大败岐兵后,完颜蒲若便杀了沈执忠,悄无声息地从金陵离开,此后拦截官家的最后一战,都是她的声东击西、混淆视听,她用各种手段让南方新朝自顾不暇,无法快速集结大军,另一边则派出自己的军队向南开拔。 兵贵神速,她在劣势中迅速就找到了破局之法。 谢却山慢慢抬头,眼中的哀痛悉数化为凛冽恨意。他第一次露出如此直白的杀气。 一柄饮尽血的剑,只待出鞘。 新仇旧恨,在此一役。 一字一顿,他道出决心:“溥天同恨,诛之为快。”
第133章 兵家事 《昱史·本纪·昭宗》所载,甲戌年五月朔日,源宗皇帝第八子陵安王徐昼登基为昱昭宗,尊遥在北方的源宗皇帝为太上皇,改元乾定。 乾定元年五月初三,新帝的第一道诏令颁发,沥都府谢氏第六女从龙有功,赐封“忠勇夫人”,以军礼下葬,乃本朝获此殊荣第一女。 乾定元年五月初四,前线告急,五万岐军秘密行军过商阳关,欲攻打沥都府。沥都府募兵一万,以禹城军首将应淮为主帅,沥都府时任知府宋牧川为排阵使,仓促应敌。 岐军一路挥师南进,势不可挡,同月望日,占潞阳镇为大本营,与沥都府外城郭仅隔一道天险斜阳谷。 斜阳谷乃一狭窄山谷,仅能容十来人并排通过,春夏之际,夹道树林枝叶繁密,若设伏其中,便如瓮中捉鳖,防不胜防。 岐军对此十分谨慎,并未贸然出兵。 沥都府守住天险,同时向金陵新朝请求支援,或再坚持十日,便可等来援军。虽然情况险急,但全军上下众志成城,只想等援军一到,便能一雪前耻。 只是这一日,大营里传来争执声,众人只听到一声“不行就是不行!”,然后便看到素来温和的宋知府气呼呼地从营中离开。 能让宋知府都急得跳脚的人,似乎只有那位神秘的军师了。 那军师出现时惯常用头盔包裹得严严实实,也看不清楚长相。虽然没被授予任何军职,但神机妙算,其排兵布阵之策,总有四两拨千斤之奇效。看似岐军一路高歌猛进,但其实是我方知道敌众我寡,并不在劣势地形里正面迎战,用很少的代价切断了岐军从其他几个方位攻入沥都府的可能性,让他们只能从斜阳谷进攻。 军中关于这位军师的存在越传越神,称他有诸葛亮转世之才。 可倘若让大家知道这人是谢却山,恐怕就是另一种极端的口碑了。 谢却山费尽心思隐藏身份,就是怕自己的存在引起一些非议,扰得军中人心不稳,所以便当个幕后军师,只有宋牧川和部分禹城军知道他的身份。 他行事向来低调,今日如此与宋牧川争执,实在是因为粮草的事情已经迫在眉睫。城中粮草并不充足,岐人在沥都府掌权时,为削弱我军防御能力,早就将粮仓搬空。众将士起初还能靠士气支撑,可总让大家饥肠辘辘也不是长久之计。 谢氏将家中所有储粮都捐了出来,也带动城中富豪乡绅捐粮,但架不住兵临城下,人心惶惶,南逃者众,物资流失严重,最终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谢却山提议带人绕后穿插,劫了岐人的粮应急,但此举胜算太小,被宋牧川果断驳回了。 谢却山反问——那你有什么好法子? 宋牧川也说不上来,他是没有办法,可也不能做送死的冒险之举。自古以来守城战在粮草上都是艰难的,但也只能硬守。更何况,倘若援军到了,那困城之围自然迎刃而解。他干脆做了一回独裁者,就是不同意,也不等谢却山再辩,就先跑了。 就在谢却山焦头烂额之际,收到了一封来自蜀中的信。 信中写道:“却山小儿,劫我粮仓,此仇不报,恨意难消,原地等我,秋后来算!” 这显然是章月回的口气。 原来归来堂在城中尚有囤粮。谢却山哑然失笑,这小子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躲着,还是手眼通天。有钱可真好,这会章月回叫他小儿他也甘之如饴。有了这条线索,挨个排查归来堂的产业,不出半日,他们便找到储粮地。 谢却山感恩戴德地带人“劫”了粮仓,认了章月回这个“大爹”。 粮草已无后顾之忧,眼见着岐人骚动频繁,看是坐不住了,谢却山料定他们三日内定会对斜阳谷发起攻击,于是便派兵在山谷两侧高地设伏。 果然在第三日午后,岐人的前军想要穿过山谷,伏兵在高地上发动攻击,眼见着占了上风,却不料岐军早有防备,后军攀上高地与伏兵激战,这次埋伏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昱朝军狼狈溃逃。 但完颜蒲若和韩先旺非常谨慎,怕后面仍有埋伏,及时鸣金收兵,只探了探虚实便就此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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