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却山也懒得多解释,斜睨了南衣一眼。南衣不敢再多话,只当这又是大人物的一时兴起,哪敢置喙,乖乖地站起身,取过药膏。 药膏浓重的味道传入鼻中,南衣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伤在后背,涂药岂不是要脱了外袍?她有点傻眼了。 谢却山已经旁若无人地解了腰带,褪下衣袍。 就着桌上那盏灯笼的微光,他伤痕累累的后背在她眼前暴露无遗,带来另一种冲击感。 几天过去了,有些小的伤口开始结疤,但还有很多纵横的伤口仍在往外渗血水。 南衣也不知道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人先是同类,然后再分敌人、友人。她的心还没坚硬到百毒不侵,难免共情到不该共情的人。她挑出药膏,小心地为谢却山上药。 冰凉的手指涂着厚腻的药膏,划过伤口的触感也是清凉刺骨的。 她像是在他的后背提笔写字,横、竖、撇、折、捺,合起来却是一些看不懂的符号,将这个秘而不宣的黑夜揉进了伤痕里。 很疼。谢却山抓着桌角的手已经青筋暴起了。 看到他绷紧的手背,南衣实实在在地紧张了一下,手不自觉一重,谢却山终于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继续。” 在南衣下意识缩回手之前,谢却山便冷静地给她下达了一个毋庸置疑的指令。 南衣只能继续为他涂药,手上的动作更小心了。 这么寂静了半晌,谢却山忽然开口:“虽然立场不同,但我很敬重我兄长,所以我不会亏待他的旧人。” “但我……名不副实,也算不上是他的旧人。”一边回答着,手上的动作在继续。 “名比实更重要,”他说得十分笃定,“不过,你与其他人还是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的命是我给的。” 这句话的分量很重,压得南衣有点喘不过气。 终于帮他将伤口都涂好了药,南衣乖巧地绕回到他身前,复低头跪着,不敢再直视他:“公子,上好药了。” 谢却山穿上衣服,注视着南衣:“你叫什么名字?” “南衣。南方的南,衣服的衣。” “南衣,你知道达官贵人们最喜欢买走斗兽场里的哪种野兽吗?” 南衣想了想,犹豫地回答:“最强壮的?” 谢却山摇头:“未必是最强壮的,但一定是求生欲最强的。为了活下去,它们会爆发出无限的潜能来扭转战局。这才是斗兽最精彩的时刻。 ” 南衣抬眼望他,不寒而栗。 “你就是我买回来的那只野兽,”谢却山站起身,他的阴影沉沉地压了过来,“所以,你要在我的斗兽场里,努力地活着。” 谢却山倾身将南衣扶起来。南衣只能依着他的力起身,站定后,她想缩回自己的手,却发现手臂仍被他牢牢地抓着。 “记住自己的身份,南衣。你如今是板上钉钉的谢家少夫人,除了长辈,你不需要跪任何人。从今天开始,学着怎么做主子,不要再想着逃跑,也不要再去偷东西。” “我如今的境况,什么都没有,哪里能做什么主子?”南衣有些恼,她认为他在戏弄自己。 “在世家里,别人不给你的东西,你得学会去要。你连自己的命都要回来了,还有什么是要不来的?” 起风了,风咣咣撞着门窗,沿着缝隙挤进本就寒凉的房间。一时,只有凛冽的风声盘旋在四周,寂静无言。 在内心深处,他是垂怜她的。诚然,他如今有足够的地位,随手就能给她荣华富贵,但乱世之中她守不住,只会跌得更重,这没有用。他要教她自己将活着这件事堂堂正正地挣出来。但他不会苦口婆心,亦不需要她马上就懂。 过了许久,南衣才抬头看他的眼睛。他的话,她听懂了一些,但还是半信半疑。 “那……你能把灯笼里的烛火留下来给我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现学现用像是试探,像是验证。 他没回答,只是松了手,她的手臂垂落下来,冰冷的指节碰到他的掌心。 两人都顿了顿。 他的手实在是太温暖了,在能汲取到的温度面前,她一瞬间也不记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记得他是一个怎样的大魔头,她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在他掌心里停顿了片刻。 然后,她才恢复了理智,依依不舍将手缩了回来。 “好。”他回答。 他径直出了门,没有带走他的灯笼。 南衣恍惚地挪到桌边,手覆在灯笼壁上,灯笼已经被烛火烘得很暖和了,正好能暖手。 她不过是乱世浮萍,被他带到哪里,就栖身在哪里,由不得自己选择。 她真的能活下来吗? —— 谢却山回到自己的房间,空无一人。清冷的月光从窗棂投入,将案上的黑白棋子照得分明。 下了一半的棋局,眼看着胜负已定。谢却山就着月光,捻了一粒黑子,在棋盘的一角落下。 “啪”的一声,落子无悔。 黑子几乎是必输之势,但现在,右上多了一粒子……黑子竟生生多出了好几口气。 一粒棋子,能盘活一局棋。 “能否胜到最后,还为时尚早。”谢却山幽幽地自言自语道。
第17章 雁字谁 难得雪停了,出了太阳,左右屋里和外头的温度一样,南衣索性坐到院子里晒太阳。 女使们来来往往,仿佛都没看到南衣似的,默契地忽略了她。 南衣一直坐到午后,实在是太饿了,她想到谢却山的话,心里盘算起来,谢家这么大个地方,总不能让人在院子里饿死吧。 她决定试一试,鼓足了劲,拦住一队女使,用吩咐的口吻命令道。 “给我拿一壶水——再,再拿一碗羊肉面来。” 南衣以为还要跟女使们纠缠一番,没想到她们只是面无表情地福了福身子,道了一声“喏”。南衣满肚子的话都被堵了回去——竟然就这么简单? 很快,她要的东西就被送来了。热的水,热的羊肉面,一样不差,但她没要的东西,也是绝不会多给的。 “名比实更重要”,谢却山的话在南衣脑子里盘旋着,她在小心翼翼地践行时,才发现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风卷残云地将这一整碗热腾腾的羊肉面吸入胃中,南衣才觉得自己好像活了过来。生存于她而言,就是一顿饭、一夜觉,这样一点一点过来的。 每活一天,她都觉得很好。 南衣摸摸自己撑得浑圆的肚子,决定在院子里稍稍活动一下,正起身时,传来女使的通报。 “六姑娘安。” 南衣一回头,看到一个红衣少女风风火火地朝她走过来。南衣也不知道谁是六姑娘,只觉得是个贵人,连忙跪在地上行礼。 “六姑娘。” 谢穗安吓了一跳,连忙把南衣扶起来。 “嫂嫂这是折煞我了,自家人,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不用……跪吗?”在世家里,南衣自觉低人一等,有人突然对她这么客气,她有些惶恐。 谢穗安亲切地拉着南衣坐回到亭中,吩咐周围的女使。 “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嫂嫂有事要说,不许叫任何人进到这院里来。” 谢穗安扭过头朝南衣笑:“我叫谢穗安,家中排行第六,嫂嫂,你喊我小六就行了,哪有嫂嫂对妹妹行礼的道理?” 谢穗安手肘往桌上一撑,倾过身满眼好奇地打量南衣。 南衣也小心翼翼地看看谢穗安。 她看上去年岁和自己差不多大,但周身散发着蓬勃的朝气,一双月牙似的笑眼上却长了一对浓密的剑眉,尽管用黛螺将眉尾往下压了压,依然掩不住脸上的英气。 “六姑娘,你……看我做什么?” “是你吧?嫂嫂。” 南衣一头雾水。 “大哥生前提过,秉烛司有一枚绝密暗棋,代号‘雁’,是你吧?” “六姑娘说的话,我听不懂。” 谢穗安一副“我懂”的表情。 “嫂嫂好谨慎,不过我是自己人,我也为秉烛司做事,你大可对我放心。若不是你传出情报,说你会在葬礼现场制造混乱,让我们的人趁机接应陵安王,陵安王哪能这么顺利入沥都府。” 这个消息从谢穗安嘴里轻巧地说出来,落到南衣耳朵里却如晴天霹雳。 原来是这样! 她劫持谢却山的时候,所有的岐兵都围了上来,自然也就没人监视整个送葬队伍了,应该就是趁着那个时候,完成了接应。 可是她准备劫持谢却山的念头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是谁把她算计进了计划? 谢却山? 若不是那日祠堂里的对话,她不会改变念头留下来等待殉葬的这一日。可谢却山又怎么确定她会做什么?就算他惯会拿捏人心,他又为什么要帮陵安王?他明明是昱朝的叛臣。 难道…… 不可能。南衣脑子里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但很快被她自己否定了。她猜想,也许有人设计了别的意外,却被她闹了这么一番,也误打误撞帮他们完成了计划。她不是“雁”, 可那个“雁”也没现身不是吗? “名比实更重要”,谢却山的话再次回荡在她脑海里,南衣迅速做出了决定。 “对,我是。虎跪山的接应计划,我也知道。” “果然是你啊!”谢穗安更惊喜了,“嫂嫂真是好计谋!那你秦氏的身份也是假的?” “身份自然是假的,这些,都是我与大公子商量好的。他当然不可能随便找一个女子,就利用她的迎亲队伍从虎跪山接应新帝,我坐在喜轿中,才能帮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南衣张口就来。 谢穗安看起来明艳灵动,颇为受宠,若能博取她的好感,会帮她更快在谢家立足。她暂时又逃离不了这个地方,得想办法让自己过得好一点,更何况,谁能保证谢家会不会什么时候又嫌她不吉利,给她安排个新的死法呢? 谢穗安此刻已经对南衣的身份深信不疑了。 若她不是“雁”,怎么会知道用迎亲队伍接应陵安王这么重要的消息,又怎么会恰好在葬礼现场制造混乱呢? 谢穗安动容地握住南衣的手。 “太好了,嫂嫂。别看谢家在沥都府是高门大户,一呼百应,但我们所行之事,是把命悬在刀尖上,不能为人所道,就如独木过江,势单力薄,多一个伙伴,便是多一分胜算。” 南衣心里叫苦不迭,她可没有什么家国大义,一点都不想豁出命去干什么事。她认下这个身份,本意只是想找个靠山,没想到对方要拉她一起下水。 但她面上仍表演得滴水不漏,朝谢穗安微笑着。没办法,谢穗安是她当下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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