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看不穿这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他们就这么对望着,整个喧嚣的祠堂中,只有他知道她的存在,也只有她正面看到了他眼里的脆弱。他们在一个谁也伤不到谁的安全距离里,此刻他们竟然是平等的,仿佛两个溺水的人共同沉沦。许是身上太疼了,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如果人间这么苦,如果西方极乐是个骗局,那他想拉着她一起坠落地狱。 砰的一声,木杖被打断了。 谢钧不为所动,吩咐左右:“继续。” 谢却山喘着气,嘴里含着浓烈的血腥味,却笑了起来。 “父亲,是想打死我吗?” “你这个逆子死千万次,也不足以在祖宗面前谢罪!” “虎毒尚不食子,父亲便有脸去见祖宗吗?” “继续!” 小厮们也有些犹豫,但主君如此吩咐,他们只能执行。复举起木杖,重重地捶了下去。
第14章 无处逃 “停手!” 中气十足的声音从祠堂外传来。 一个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大步流星地进入祠堂,陆锦绣和几个女使随后跟了进来。 陆锦绣看情况不对,生怕出事,连忙将府中的三爷,谢钧的弟弟谢铸请了过来。 若说这府中长宁公还得看几个人的面子,一位是病榻上的谢太夫人,另一位则是谢铸了。谢钧归隐后,谢铸就代表着谢家在官场的面子,他为人仁厚、忠义,是沥都府中有名的儒师。 谢铸一进来便看到了谢却山皮开肉绽的后背,不忍地闭上了眼睛。到底是血浓于水啊,打着骨头连着筋,嘴上天天骂,可真看到自家侄儿这般模样,心里到底还是软的。 “三叔。” “三大爷。” 众人朝谢铸行礼。 “大哥,适可而止吧。” 谢钧板着脸没有回答。 “他到底是大岐的人,若死在谢家,你要怎么交代?大哥,难道你要为了一时怒火,将整个谢家都断送了吗?” 谢钧闭上眼睛,仰头深深呼吸一口气:“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谢钧看都没看谢却山一眼,径直转身离开了。 谢铸痛心地看着谢却山:“你有如此视死如归的精神,却为他岐人卖命……何至于此啊?” 谢却山垂着眸,置若罔闻,想要站起来,却踉跄地跌了回去。谢铸想伸手扶他,却被谢却山避了避。谢铸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也离开了。 刚才聚满了人的祠堂转瞬便散了个干净。谁都不想跟谢却山这摊子污糟事有牵扯。 —— 所有的动静都远去了,南衣才敢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她手里紧紧握着谢却山给她的那一把匕首,白晃晃的刀尖朝着他,慢慢走近。 他们的安全距离没有了,她又被迫披上坚硬的外壳,向他露出野兽的獠牙,表演着她的勇敢和脆弱。 谢却山只是平平地看了她一眼,不躲不闪,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她和她造成的威胁都不存在。 他试着稍稍活动了下筋骨,将衣服草草地披了回去,这一番动作下来,浑身都是钻心的痛。 他忽然想确认一件事,于是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缓慢地往祖宗牌位处走去,他无视了南衣,最后站在了祠堂一侧的架子前,取下了搁在上头的族谱。 一页一页地翻,终于翻到了他这一辈。“谢朝恩”这三个字被显目的朱砂笔划去。 谢却山笑了起来,这并不意外。 今日站在祠堂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跟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他生来这世上并非孤零零一个人,却硬生生地将自己活成了一个独行者。 “你不怕我杀你吗?” 谢却山没有回头,仍旧盯着族谱上的那一页:“你敢杀我吗?” 南衣握着匕首靠近谢却山,这利刃给了她一些勇气:“是你告发我私生女身份的?” “是啊。” “你真无耻!” 谢却山回头看着南衣,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见他伤痕累累,她也有了冒犯他、唾弃他的勇气了。但谢却山也并不恼。 “世人皆知我无耻。” 南衣朝族谱上瞟了一眼,她记得谢衡再这三个字,在谢衡再旁边的就是一个被朱砂划去的名字。 “这上面是你的名字吗?” “是。” “既然逃跑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受罪呢?” “蠢货——”谢却山讥笑了一声,“你还没有发现吗?逃跑根本没有用。” 南衣愣住。 她习惯了逃跑,被追逐,然后死里逃生。她的选择非常有限,她从来没有去想过逃跑有没有用。 但她意识到,谢却山说得没有错,她每一次的逃跑反而让她陷入更深的泥潭。就算今天离开谢氏,她也逃不出世家的震怒,逃不出沥都府。 “逃跑,就是将后背完全交给敌人。” 祠堂之中陷入死寂,昏黄的烛火摇曳在他们的眼底。 南衣的声音充满了困惑和犹豫:“那不逃跑,难道等死吗?” “对,你只能等死。” 谢却山忽然上前一步,抓住南衣的手腕,硬生生拉着她的手往前送了一寸,她的刃尖就抵着他的心口。 南衣一惊,反而想竭力收回自己的手。 “你明明都朝我拔出了匕首,可你不敢杀我。你永远只能做个懦弱的女子。” 他似乎在激起她的怒意。 “谢家都不敢做的事,我更不敢!”南衣愠怒地盯着谢却山,“但是谢却山,我不怕你了。” 谢却山面色一狠,抓着南衣的手腕一拧,将她整个人按在立柜上。转瞬之间,她手中的匕首就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这番动作也确实耗费了他仅存的一些力气,谢却山一手扣着南衣的手腕,另一只手抵着立柜的架子,手上青筋暴起,极力支撑着他的身形。他口中的血腥之气隐隐约约扑在她的脸上。 “你是个有趣的玩物,所以我留你一命,但你好像忘了自己的位置。” 刀刃就这么抵着脖颈,南衣不可能不害怕,但她依然迎着谢却山的目光,回望他。 “你敢在谢家祠堂杀我吗?” 两人对峙了许久,谁也没有动。 “我不怕你,因为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我们都是丧家之犬。”她的话含着颤抖,却字字句句打在他脸上。 谢却山松了手,退了几步,仰头望向林立的祖宗牌位,光影落在他眼底,似有闪烁的泪光一闪而逝。 “滚。” 南衣走了,一切归于寂静。 谢却山望着空荡荡的照壁,人终于支撑不住,身形晃了晃,缓缓地滑坐下来。 一抹苦笑浮上他的嘴角。 …… 夜幕已沉,整个沥都府都被笼罩在宁静的月光之中。 街头打更的梆子声敲响,借着风传出去很远,连望雪坞深院的祠堂处都能听见。 谢却山仍在祠堂里,他席地而坐,从袖中取出一套工具,竟是一套袖珍的纸墨笔砚。墨是特制的无色墨,蝇头小楷落在纸上,水痕很快就消失了,信笺上毫无痕迹。 写完信后,谢却山将信笺封入蜡丸中,随后用袖中弩机射向高墙外。 细微的动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一切又在暗中悄无声息地发生着。 打更人于高墙外捡到了蜡丸,若无其事地揣入怀中,继续敲着梆子打更。
第15章 贞烈妇 几日后,谢衡再出殡。几乎大半个沥都府的百姓都来相送这位宅心仁厚的谢氏嫡长子。 送葬队伍从望雪坞蜿蜒到城门口,漫天飘扬的纸钱犹如一场声势浩大的雪。 这个冬日狡猾地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将寒冷送到人的心底,没有人能在这场大雪里望到尽头。 南衣被夹在队伍的中间,四面八方都有能堵着她的人,她无处可逃。 谢却山独自走在队伍外围,无人愿意跟他同行。走着走着,队形就散了,他不动声色地行至南衣身边。 “怎么还乖乖留在这里,不是要逃跑吗?” 他的声音不响,只有她能听到。 南衣抬眼看谢却山,连日的守灵让她脸上有了几分憔悴,但并没有颓丧之色。 “不是大人你说的吗?逃跑没有用。” “你这会倒是听话。” “既然跑不掉,我想我得死在您面前才是,不然不是让您无趣了吗?”南衣的表情很是乖巧,语气却有些阴阳怪气。 说完,南衣加快了脚步,甩开谢却山。 谢却山看着她的背影,勾唇淡淡一笑——她可不像是准备赴死的样子。 送葬队伍刚出了城,鹘沙便带着一队岐兵紧紧地跟上了。 亏了知府的倒戈,岐兵如今在沥都府出入自由,占据了极大的主动权。 尽管没有收到任何情报,但他还是多留了个心眼。所有人多混杂的场合,都有可能成为混淆眼球的接应之地。但礼不伐丧,他们不能霸道阻止世家的葬礼,只能多派人手盯着。 …… 谢氏陵墓在虎跪山的风水宝地里,众人在一路的哀乐中攀登山路,行至谢氏祖坟前。 漫长的仪式开始了,起,跪,拜,颂,繁文缛节多到几乎让人麻木,然后灵柩终于下土了,紧接着众人识趣地让出一条路,一杯毒酒送到了南衣面前。 司仪官唱道:“潞阳谢秦氏,生而莹慧,容仪修洁,性忠贞,与夫君谢氏衡再伉俪情深,至于义理大处明辨确守,愿与夫共赴黄泉,来世再结夫妻缘,其苦心血忱,神祇可质,金石可透也。” 文绉绉的话南衣并不能听懂,但大概也知道,无非是先把她夸一番,再让她乖乖送死。 南衣感觉到人群中投来无数同情的眼光,但那些沉默的眼光背后,还意味着大家都认为应该如此。她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几日前,她没有选择逃跑,就是要在此刻赌一把。但她也并没有那么笃定,人在面对碾压式的力量之下,偶尔也会心生“好麻烦,不如死了”的倦怠。 “少夫人,请与大公子共赴黄泉。” 见南衣迟迟没有接过毒酒杯,女使低声提醒南衣。 女使的话一下子把南衣拉回了现实,南衣讷讷地接过酒杯,看着杯中那方小小的水面,水面上映出她的眼。她就是那池中鱼。 “我尚有遗愿未了。”南衣缓缓抬头,一字一顿地朗声说。 但不等人问她,她便忽然抽出了藏在袖中的匕首,将毒酒全都淋在了白刃上。她发狠将酒杯往地上一掷,无瑕的白玉杯碎了一地。 “少夫人!你要做什么?” 南衣晃着匕首吓退想要制止她的人,世家之中连女使们都是娇生惯养的,哪见过什么亡命之徒啊,不敢迎着白刃向前,尖叫着躲开了。 得了一个空隙,南衣直接朝谢却山冲了过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挟持谢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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