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次逃跑都有用。”他沉声像是自言自语,随手将窗户关上。 南衣就躲在窗外墙角,将他的话尽收耳底。 ——管他有没有用,能逃一次是一次。 南衣弓着腰贴着墙根往外走,听到墙内传来脚步声,门一开一合,应是鹘沙进了屋。她不敢再动,生怕一点点动静都会惊动到鹘沙。 夜里万籁俱寂,南衣本一点都不想听,但墙内的声音还是传入了她的耳中。 “谢铸骨头硬得很,咬死了说自己不是秉烛司的人,更不知道陵安王藏在哪里。上重刑的话,多少会弄得有些难看,那毕竟还是你三叔,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我三叔忠肝义胆,要从他嘴里套话没有那么容易,不妨让他成为一个诱饵,钓秉烛司的同党出来,一网打尽。” 南衣眼皮一跳,立刻想到了谢穗安——万一,跳入陷阱的人是谢穗安呢? 不自觉地,南衣把身子往窗边挪了挪,这样能听得更清晰。 房中,鹘沙沉思片刻,认同了谢却山的方案:“行,就按你说的做。” 说完他又从怀中拿出一卷羊皮纸,放在矮几上,“沥都府中的城防守备我已重新安排,各处都放入了我们的军士,这城防图是机密,只有两份——一份给公子保管,另一份留存在军中。” “好。” 谢却山意简言赅,将城防图收入抽屉中,再抬头看看鹘沙,已是有了逐客令的意思。 见鹘沙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抬眉:“还有事?” 鹘沙顿了顿,还是问道:“……我听说你让那个刚进谢家的孀妇掌管谢家后院,这是为何?” 竟然听到他们在议论自己,南衣顿时紧张起来,想把耳朵再贴过去一些,脚下稍稍一撤,竟发出一声摩擦声。 南衣动作一滞,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喵——一声微弱的猫叫传入房中,如临大敌的鹘沙松了口气,谢却山亦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他的声音却是没有半分情感:“谢家的秩序,我要从里到外推翻,越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外人,越是能摧毁他们。”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落在南衣耳中,浑身汗毛如列兵阵。 每每她对谢却山生起一丝共情的时候,他都会用现实毫不留情地抽她一耳光。 难怪他要将她一个低位者扶到这么高的位置,原来他就是要颠倒人伦纲常,就是要挑战百年礼教,以此来报复谢家。 谢穗安一点都没说错,他是一个疯子。
第22章 不可辱 关押谢铸的牢房里,迎来了一位不请之客。 虽是牢房,倒还算客气,里头搁着炭盆,不至于在大冬日里让人冻着,也没让谢铸穿囚衣,只给他换了一身寻常的棉服。 谢铸闭目盘腿坐着,未束发冠,发丝稍显凌乱,两鬓细看竟是多了不少白发。被无休止的审问磋磨了一夜,谢铸脸上略有疲色,但周身气度不减半分。 “我说了,我不认识什么秉烛司的人,更不知道陵安王的所在。” 谢铸连眼睛都没睁,再次声明了自己的立场。 “三叔,我所来不为此事。” 谢铸睁开了眼睛,看到谢却山端着一份茶盘进入牢房中。 谢却山将茶盘放在案上,席地坐下。 茶盘上搁着两杯刚点好的茶,茶汤上浮着云雾般细腻的沫子,腾起丝丝缕缕的热气。 “这里杯盏简陋,只能点出这两杯茶,三叔尝尝。” 谢铸默了默,伸手端起茶盏细品,半晌后放下茶盏,似欲言又止,再望向谢却山时,目光中百感交集。 谢却山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 他知道,在这杯久违的茶中,他们都回到了永康二十年的秋天,银杏叶黄,桂花飘香,彼时还在京城为官的谢铸邀谢却山来自己的府邸,不厌其烦地教他点茶。 点茶是那时汴京城里最为流行的风雅之事,点好一盏茶,需得静心茶道,花上好几年的功夫,偏偏谢却山少时流落在外,后又从军,别说点茶,他甚至不会好好品一杯茶。 哪怕他文武双全,不会点茶,在京城的公子哥中也是落了遭人奚落的把柄。 谢却山要强又倔强,闷头苦练点茶,始终不得其法,又不肯求助于人,有意无意地便不再参加汴京城里的那些风雅聚会。 后来还是谢铸看破了自家侄子的心思,将他叫到府中,借着让他来品茗之名教他点茶,也替他守住了少年的那一点自尊心。 说起来,谢铸教谢却山的东西,远比他的父亲更甚,他们的关系如师如父。 只是在惊春之变的前一年,谢铸被贬沥都府,汴京城外折柳相送,竟成了过去几年中他们的最后一面。 后来,谢铸也曾试过给谢却山去信,劝他迷途知返,但都石沉大海。 如今这一杯茶,已是物是人非。 谢铸长叹一口气,道:“你来,为的不只是请我喝这杯茶吧?” “我一路随岐兵南下,看过岐人屠了许多城。暴虐是他们的天性,但三叔可知道,为何他们不屠沥都府?” 枯坐许久,直至茶凉,谢铸才平静道:“船舶司中的造船图纸,已经被我付之一炬。” 聪明人之间过招,从不需要点破太多。 沥都府是造船重镇,专门设有船舶司。 岐人的祖辈发迹于长白山山脉一带,他们身材魁梧,精于骑射,却不善水战,不会造船。而昱朝如今的仅存势力都南渡到了金陵,一旦岐人攻到南方,水系纵横,交战必定吃亏。 所以岐人必须尽快造出自己的龙骨船,培养自己的船员,这也就成了沥都府最有价值的地方。 在沥都府里,岐人得用怀柔政策收买人心,若非到了城民抵死相抗的地步,岐人不会选择屠城。 抓谢铸,并不仅仅是细作的出卖,更是为了能控制船舶司,造出龙骨船。谢铸早就想明白了其中利害,于是在岐人入沥都府当日,便将所有造船图纸都烧了。 他已言明自己的立场,但谢却山仍要扮演那个说客的角色。 “图纸是死的,人是活的。岐人想造船,还得倚仗船舶司的上下齐心,但船舶司里那些匠人和文工,着实不好管束,三叔若愿意在此事上相助,勾结秉烛司的事,可一笔勾销。” “砰”一声,衣袖一拂,杯盏碎成一地,茶沫四溢,沸洋洋一层白霜。 “谢却山,士可杀,不可辱!”谢铸已是满脸的怒意。 谢却山也已料到他的反应,纹丝不动。 “三叔,这么多年,我当您身上的锐气都被磨平了,没想到您还是这么意气用事。” 谢铸在汴京为官的时候,主张推行新政,极力反对朝廷割地求和,同一众新党一起被排挤出朝,才被贬到沥都府船舶司为知监。 这些年谢铸远离朝政,好似闲云野鹤,野心全无。 “再软的一摊泥,也有铸到墙里、矗立着的一日。”谢铸面色冷凝。 “三叔,龙骨船与陵安王,岐人都势在必得,”谢却山平静地起身,拱手行了一礼,“岐人的耐心有限。脊梁再硬,也是要被打碎的。” —— 谢却山离开牢房,外头倾泻的日光轧入眼底,有些刺目。 他眯了眯眼,看到贺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主人,太夫人……怕是要不行了。” 此时,望雪坞里已经乱做了一团。 谢铸与谢钧一母同胞,本就是太夫人最疼惜的小儿子。谢氏族人散落在天南地北,能日日在太夫人跟前尽孝的,也就只有谢铸。他对太夫人的意义不言而喻。 如今他被岐人下狱,谢钧又被软禁在后山,本就旧疾缠身的谢太夫人一口气没喘过来,病危了。 松鹤堂外已经守了满府的女眷。 府里的大夫们抱着医箱进进出出,各色药材流水般送入松鹤堂,也未听什么见好的消息传出来。 南衣站在女眷之中,左顾右盼,疑心谢穗安为何迟迟不来。 她一大早就被女使们薅起来拉到松鹤堂外,本以为能在这里碰到谢穗安,好借机提醒她小心岐人的圈套。但她一直不露面,莫非是直接去行动了? 目光在人群中焦急地打转,南衣看到了一张有点陌生的脸孔。来谢家这些时日,后院里的人她都认了个七七八八,但这个少女,平时很少见到。南衣才想起这应该就是谢铸的独女谢照秋,先前在谢衡再的葬礼上有过一次照面。 谢小六提起过,说秋姐儿是个画痴,一心埋在纸墨之间,不爱出门,更不爱与人打交道。 秋姐儿看上去确实与旁人有些不同,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枯树下,宽袍衣袖上沾染了几点没洗净的墨色,她离人群隔了一些距离,偶尔目光与人群交汇,会露出一丝小鹿般的怯意。 谢铸在家的时候,应该把她保护得很好吧,她清澈得似是一泓深林里的清泉,可现在谢铸出了事,此刻她便成了一个在这世间独自惶惶、不知所措的小女孩,仿佛这世上随意一粒尘埃都会像山一样落在她身上。连南衣都对她生起一丝怜惜之情。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南衣抬头,见是谢却山来了,心里更觉不妙。若是被谢却山发现六姑娘不在,非要派人去寻……谢穗安又正在执行什么任务,被抓个正着,可就完蛋了。 提心吊胆了须臾,好在谢却山只瞥了一眼人群。他们的目光短暂交汇,她隐约觉得他似乎是专门看了她一眼,但仿佛又只是错觉,他便匆匆进了房中。 南衣又咯噔了一下,谢却山这个大罪人现在去太夫人跟前,那不是火上浇油嘛? 她自然是盼着太夫人病情能有好转,那她就不必守在院子里,能去寻谢穗安了。岐人用三叔做诱饵抓秉烛司党人,这个消息她必须尽快传给谢穗安。 南衣踮着脚望去,只能透过窗纸上的人影隐约瞧见他入了内室。 太夫人尚有一丝意识,见到谢却山来了,用力张了张嘴,大约是喉中卡着一口痰,只能发出呀呀的破碎音节,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谢却山握住了她苍老的手,却是一言不发。 太夫人着急了,但她动作的幅度已经变得极其微弱了,她只能望着他,眼里含着祈盼的浑浊的泪。 谢却山知道谢太夫人想说什么,她想求他给句不杀谢铸的承诺。 但他给不了。 “奶奶,”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您得活着,我才不敢动三叔,您若死了,没人再护得住他。还有秋姐儿,也不会好过。” 谢太夫人的瞳孔缓缓放大,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大夫们见情况不妙,立刻围上去施针。 谢却山自觉退到角落,药草烟气熏了一身,他就这么如孤魂一般立着。 …… 这一日过得格外煎熬漫长,直至日头西斜的时候,松鹤堂的那扇门才从里面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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