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娘子,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 谢穗安抬头看向徐昼,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皇子。 饶是她再粗心大意,也知道在所有关于陵安王的事情上,都要极其谨慎。当时接应陵安王的任务,她负责传递消息,发送信号,而贴身护送陵安王的是谢衡再亲自挑选的死士。在他进入后山佛堂后,死士们就一直守在这里。 谢穗安怕自己的行踪被人盯着,一直没敢靠近这个地方。 直到今天,借着新年的由头,总算能来拜见这位未来的新帝,顺便将往后的安排也同他商量一番。 在此之前,陵安王被大家反反复复地提起,他更像是一个符号,一面旗帜。他是什么样的人,长什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上流着正统皇室的血,于是他就成了王朝的独苗。哪怕之前,他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正因为太不受宠,被排挤到封地,也因此逃过一劫。 然后他忽然就被捧到了一个摇摇欲坠的高位上,所有人都认为他应该百折不挠,应该逢凶化吉,应该有着钢筋铁骨,但大家都忘了,他不过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 此时此刻,他的形象才第一次在谢穗安眼里清晰起来。 长期以来的担惊受怕让他看起来有点孱弱苍白,他并不凶悍,但眉眼之间透露出对一切的警惕。 不过,他看着谢穗安的眼神是温和的。 在进来之前,谢穗安是非常紧张的,担心自己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会惹这位新帝不高兴,但在见到徐昼之后,她心中的忐忑没有了。 谢穗安热络地打开了带来的食盒。 “殿下,父亲往日在礼佛,送进来的吃食难免要掩人耳目,简陋了一些,今日我特意选了一些点心菓子来,给殿下换换口味。” “多谢六娘子。” 徐昼只是简单地每样都吃了一点,忍不住少年心性,好奇地抬头看了看谢穗安,“今日是在办春宴吗?隐约听到了前头的丝竹声。” “是的殿下。” 徐昼一下子就出了神,有些艳羡:“真好,真热闹。” “今日……令福帝姬也来了。”犹豫了一下,谢穗安还是告诉了徐昼。 “杳杳阿姐?”徐昼眼睛亮了亮,“她怎么会在沥都府?她还好吗?可有带回父皇和其他兄弟姐妹们的消息?” 谢穗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徐昼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他已经懂了。 “殿下,您宽心。沥都府秉烛司来了新的首领,今日他已经成功获得了岐人的信任,在他的谋划之下,一定能将令福帝姬救出来,将您平安送到金陵。” “那我能做什么吗?”徐昼急切地问出了口。 “殿下,你只要平平安安地等待就好了。” 徐昼叹了口气。 谢穗安察觉到他的沮丧,心里还是难过起来。 这个看起来柔弱不能自保的少年,寂寞地藏在这个方寸之地,担惊受怕地等待着外面递进来的情报。他身上的担子那么重,能做的事情却那么少,他一定很无助吧。 她安慰道:“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赴汤蹈火,也会渡您一程。” 这些话,徐昼听过很多次了。多到他渐渐无法被这些话鼓舞,然后陷入更大的自责中,可由这位谢六娘子说出来,他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力量。 他不由仔细地端详她。 庞遇一直跟在他身边保护他,他们年纪相仿,自然聊的天也就多一些,庞遇经常会说起他的未婚妻谢六姑娘。 在逃亡过程中,庞遇是他唯一一个朋友,在那些极少数不用担惊受怕的时光里,两个人偶尔还会争吵,庞遇说他的未婚妻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子,他说他的王妃才是最漂亮的。 然后在这些无聊的问题上费半天口舌,竟觉得无比轻松快乐。 通过庞遇的那些描述,他在心中已经模模糊糊勾勒出一个女子的形象,但那个形象是死板的,直到见到人后,才一下子生动起来。 难怪庞遇这么喜欢她,她是一个叫人见了就能联想到蓬勃生机的人,她的力量是外放的,充满感染力的。 可庞遇死了,他再也没有机会跟庞遇说,我见到你的未婚妻了,果然跟你说得一样好。 徐昼伤感起来。 “不要赴汤蹈火……我一点都不希望你们为我丧命,”徐昼真诚地看着谢穗安,“六娘子,节哀。” 谢穗安莫名其妙地看着徐昼:“节哀?” 徐昼也是一愣,他以为谢穗安知道。 庞遇死的消息,上上下下都瞒着谢穗安,说庞遇是去别的地方执行任务了,所以暂时没有跟在陵安王身边。 但没有人敢吩咐陵安王,让他也保守这个秘密。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忽然谈到这个话题。 但徐昼立刻反应了过来:“我是说……你大哥亡故,还请节哀。” 即便他回答得并无问题,谢穗安还是心里一个咯噔,她隐隐约约好像抓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但那太过隐蔽,像是滑不溜秋的泥鳅一样,转瞬即逝了。 谢穗安大胆地看着徐昼的表情,他躲闪了一下。她慢慢地拱起手道谢:“多谢殿下关心。” 又寒暄了几句,徐昼已经有些心不在焉,谢穗安便离开了。她再次路过那尊佛像,竟莫名注意到佛像的眼睛已经斑驳了。 像是有某种感应似的,心里的那个裂痕越来越大。 谢穗安直勾勾地盯着佛像,她的呼吸都局促起来。 是因为九天神佛被遮上了眼,这世道才如此颠倒不公吗? 还是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神佛,被奉在这里的只是人们一遍遍的希冀而已。人们渴望血肉之躯能变成金刚不坏之身,渴望一滴露水能有起死回生之效,再不济,也渴望冥冥之中自有天道,善良能有善报,恶人能下地狱。 可若是好人先成了枯骨,恶人仍在这世间呢? 那个念头在她心里呼啸着,她想再去确认,脚步折了回去。 刚回到院子,便听到那扇雕花门内传出少年皇子对着谢钧如释重负的说话声。 “好险,差点在六娘子面前说漏了嘴。原来她还不知道庞遇去世的消息啊……” 轰——平地一声惊雷。 她往后退了一步,踢到院中的碎石。房中的人惊讶地打开门,一缕暖色的烛光透出来,这么一点渺小的光,怎么也拢不住这个浩瀚的夜。
第54章 雾色浓 回去的路上,谢穗安脚步虚浮,竟连站都站不稳了。她像个孤魂一样飘出来,在她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涣散、崩塌。 那么好的少年,为什么就死了? 他死的时候有受到折磨吗?他有留下遗言吗?有人知道他葬在哪里吗?有人为他诵七天的超度经吗?他的魂魄认得回家的路吗? 她已经三年没见他了,他为了挣一份功名,他们的婚事一拖再拖,直到时局乱到由不得他们做主了。她藏着他的画像,在心里想象着他变得更成熟的模样。棱角该更分明了吧,武功该更高强了? 但不管他厉害成什么样,跟她切磋的时候,都得让着她。 她等着他对她说起这一路的见闻和惊心动魄。 她宁愿不知道他的死讯。 她知道的这个瞬间,他才真正地死去了。她为他哀伤,为他思悼,但这个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等他回来了。 悲到极致,她放弃了主导自己躯体的权力,任由四肢麻木地摆动着,全凭本能穿行在夜色掩映的长廊下。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 拐过弯,竟撞上了谢却山。 谢穗安怔怔地看着他,眼泪在脸上肆意地奔流。 “为什么?” 谢却山盯着谢穗安,表情渐渐严肃起来。能让谢穗安哭成这样的事情,这个世上……恐怕只有那一件。 “为什么要杀他?”她抓着谢却山的衣袖,她现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恨他,她哀求地问他,她想从一片混沌之中得到一个答案。 “是谁告诉你的?”谢却山突然严厉地质问谢穗安。 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谢穗安瞬间恢复了清明——她只是去了一趟后山,却知道了庞遇死的消息。陵安王身边跟着什么人都是保密的事,父亲都不可能知道,又怎么可能告诉她庞遇的死讯? “是谁告诉你的?”谢却山又厉声问了一遍。 谢穗安一个哆嗦,她从未见过谢却山这么凶狠地质问她。她脑中一片混沌,是她的大意和失控,让事情堕向深渊。 她该怎么圆? 不,或者她根本不需要去圆谎。 他杀了庞遇,她要跟他同归于尽。 谢穗安猝不及防地就抽出腰侧软剑,劈头便朝谢却山刺去。她招招用了十成的力气,堪称粗暴,但动作失了章法,空门大露。 谢却山只躲闪,他没带武器,但出手的力道却也是不藏了,两人从廊下打到屋檐,又从屋檐缠斗到院中,几招过后,他终于找到了个破绽,扣住谢穗安的手腕,卸了她的兵器,将她胳膊反手一拧。 他已经占尽上风,但脸上最终还是露了一丝心软。可他稍一松手,谢穗安腕上的匕首就弹了出来,竟是要继续鱼死网破地打下去。 “小六!”南衣的声音急匆匆从后头传来,打断了兄妹俩之间的剑拔弩张。 南衣扑上去拉开谢穗安的手,扶着她的肩,满脸歉意:“对不起小六,先前我没告诉你,庞遇死的时候我就在现场……我是怕你伤心,你别生我气好不好?” 这一句,不动声色地解释了是谁告诉谢穗安庞遇的死讯,以及她们为何一前一后地出现。 谢穗安背对着谢却山,脸上的神情如实地暴露在南衣面前。杀气缓缓褪了下去,剩了几分茫然和悲怆。 谢却山黑沉沉的目光在南衣身上流转,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南衣心里也没有底,不知道这句话能让谢却山信几分,但这已经是她情急之下唯一能找到的说辞了。 她刚从厨房忙完出来,就撞上了谢穗安和谢却山的对话。几件事情联想到一起,她大概能猜到后山佛堂里,藏着哪位不得了的人物了。 这要是被谢却山发现一点蛛丝马迹,真的就完蛋了。南衣知道其中利害,所以硬着头皮也要帮谢小六遮掩。 谢小六是悲痛到发疯,但没疯的人都知道,谢却山杀不得。 谢穗安猛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一把推开南衣:“你也是谢却山的帮凶!” 半真半假的,她只能顺着南衣的话往下接。 她心里乱极了。原来这么多人都知道庞遇死了,却都在瞒着她。她觉得这一刻的自己像是割裂开了,一个冷静的自己在试图看清形势,一个悲伤的自己什么都顾不上,只能哗哗地流着泪。 千言万语涌到喉间,最后却只汇成了一个问句:“他死前……都说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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