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廊下寂静得只有风声。 南衣抬头看谢却山,他瞳色暗得像是深潭下的雨花石。 她知道,庞遇死前,跟他说了一句话,但她隔得太远,并没有听到。 终于,他晦涩地张了口:“他说,他从不负少时誓。” 这就是庞遇的一生,忠诚、全力以赴。他这辈子发过的誓不多,但每一个,在他有限的一生里都用力去做了。他发誓要精忠报国,发誓要孝敬二老,发誓对谢小六矢志不渝,发誓与好友死生相托,以及发誓……再见叛徒谢却山时,你死我活。 听到这句话后,像是有什么东西攫住了她的呼吸,谢穗安竟喘不上气,只剩席卷全身的酸楚。 谢却山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妹妹,他造的孽,终于回来找他了。若有生之年还有机会,他会一并向这些人赎罪。 只是并非现在。 他淡漠地转身离开,袖袍卷入夜色中,像是大雾漫海。 —— 南衣陪着谢穗安回到房中,增增减减地将当日的情形对谢穗安说了一遍,自然也编了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是带着任务去偷谢却山的情报,后来遇到庞遇,庞遇以死掩护了她的身份,让她将消息带到沥都府。 谢穗安哭到眼睛都肿得揉也揉不得了,最后南衣没办法,让女使拿了一碗掺了安眠的汤,哄着小六喝下。 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依然紧紧抓着南衣的袖子,嘴里呢喃着什么。 南衣凑过去听,只听到她模糊的声音道:“庞遇没完成的事……我替他完成……” 即便是呓语,也饱含着坚决。 她与谢却山的关系,已经是无可挽回了。 虽然说到底,这跟南衣没什么关系,但她还是有点难过。她对谢却山的态度很复杂。她偶尔觉得他也没那么坏,但身边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他绝非一个善人。 出了房门,抬头望出去,屋檐外的夜空竟透出几分乳白色。 长夜就这么过去了。 —— 江月坊的小茅草屋外,守着两个岐兵。 他们负责看着宋牧川,等明天衙署开门,便送他去船舶司上任。 茅草屋里的烛火亮了大半宿,不时传来翻书的沙沙声,要说读书人迂腐还真是,就算是为岐人做事,也没露出一丝敷衍的态度。 天将亮的时候,烛火才熄了,宋牧川收拾了一下,似乎要睡了。两个守卫朝里头看了一眼,人背着窗子躺着,被子鼓囊囊的。他们困倦地打着哈欠,没再留意。 而此时的宋牧川已经金蝉脱壳,行走在屋内与秉烛司相连的密道里。儒弱的文人,摇身一变,就是神鬼莫测的秉烛司首领。 接应的谍者早就候在了密道的尽头,将一封信笺递了过去。 “先生,这是中书令的回信。” 宋牧川先前给中书令去信,将自己上任后的一些事宜汇报给他,顺便问了一句……关于“雁”的身份。 他翻阅所有秉烛司谍者的资料后才发现,有一个神秘的谍者,代号为“雁”,他的行动并不受任何人支配,并且司内专门拨出一队成员,只对他一人负责。 但没有人见过“雁”是何人,他与秉烛司之间有拟定好的情报传递方式,只见情报,未见人。 而就是这个“雁”,在谢衡再死后,铺下了护送陵安王入城的计划,并将他们安置到谢家后山佛堂。 说不好奇是假的,沥都府上上下下足有几万人,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大隐隐于市的间谍。 而究竟是谁有那样大的本事?宋牧川直接便在信里问了。 然而,中书令却回:时机未到。 这也并不惊讶,这些暗中的事,若都摊开来说得明明白白,那便也不叫谍者了。 宋牧川了然地将回信放到烛火上烧了,然后从袖中拿出一张纸笺,递给接应的人。这是他今晚挑灯,写下的清单。 “这单子上列好的东西,叫人去各处采买,运到城里来。” 那谍者看了一眼清单,神色一震。 “先生,这是……” “蚂蚁搬家,多次少量,切莫打草惊蛇。” “是。”谍者不敢再置喙,拱手接下这任务。 “岐人要造的船,就是他们自撅的坟墓。” 声音清冷决然。
第55章 打雪仗 谢却山也是一夜没睡。 后山的眼线借着夜色来了一次,说从谢穗安和陵安王的对话里听到,秉烛司来了一个新的首领。 想必那人就是宋牧川了,他果然还是站到了与他拔剑相向的那一面。 他之所以忽然放谢穗安去后山,就是想证实一下自己对宋牧川的猜测,没想到陵安王口无遮拦,把庞遇的事带了出来。 她越恨他,岐人就对他越放心,谢家上下和睦可不是岐人想看到的情景。 他想,自己刚才的质问,应该有让谢小六警醒。要知道,若是今天她第一个撞上的不是他,而是外头安插进来的眼线,那么陵安王的藏身之处很可能就暴露了。 也不知道谢小六这个喜怒皆形于色的性子,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 幸好南衣机灵。心里突然钻出这么一个念头。 一开始,她只是他偶尔用来破局的棋子,不过时间一久,他们之间也有了某种默契。她是颗很好的棋子,好到……他甚至都产生了一丝依赖。 脑中思绪万千,也不知道就这么坐了多久,听到窗外一阵鸟啼声,才意识到天亮了。 推开窗,散散屋里浑浊了一夜的空气,却发现窗外站了个人 那人大概踟躇了一会,发上都挂着一丝霜了,正想走呢,听到窗户的动静,抬起眼来。 夜色还在她的眸子里尚未散去,她的眼睛干净得像是装了一滴清澈的露水,那滴露水微不足道地滚落,正好滴在他心上,泛起一圈浅浅的涟漪。 他莫名有点欢喜。 但脸上还是淡淡的,就这么看着她,等着她开口。 犹豫了一下,她问道:“你不会伤害宋牧川的,对吗?” 谢却山眼里的墨色翻涌着,但她看不穿他的情绪。屋里的暖意隔着窗散了出来,迷惑了人的知觉。 他蓦得笑了一下。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像是冰川消融,枯木逢春,少年的光彩偶然在这张素来老谋深算的脸上绽放。 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是极其冰冷的:“我给过他机会,但他不听话。” 南衣一愣,忘了眨眼睛。 他是实实在在地有了几分怒意。只是这怒意来得莫名其妙。 宋牧川,庞遇,谢小六,三叔,甚至还有二姐……这些人与他息息相关的人,她都纠缠在其中,他有太多不该让她看到的隐秘时刻。他默许了这种时刻的存在,默许了她安静地旁观着,可他不许她来怜悯,不许她来置喙。 他走什么样的路,如何对待身边的这些人,她怎么敢,又是以什么样的立场来问他? 她跟宋牧川又是什么关系,值得她大着胆子来问他这么一句? 他偏着头,嘴角依然噙着笑:“他非要跟我作对,我有什么办法?我不会杀他,但我会让他在岐人手里受尽折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的脊梁骨,我一寸一寸打断,他在意的所有事,我都会一样一样毁掉……” 南衣呆呆地站着。 他好坏。 她一点都不想听他讲话。南衣扭头就走,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谢却山的声音戛然而止,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她这是给他甩了脸子? 是她疯了还是他疯了? 他张了张口,想喝斥一声,把她吼回来。但那不就显得他很在意,落了下风吗? 他脑中一时有些空白,就这么盯着她的背影看,忽然发现这个从前走路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少女不知何时挺直了脊背,走得这样端正。 她蹲下了身,不知道在捣鼓什么,然后气鼓鼓地回头,狠狠地朝他扔了个雪球。 他太惊讶了,以至于忘了躲开。 她扔的雪球又准又狠,砸了他满脸狼狈。 寂静了几秒,谢却山咬牙切齿地抹了一把面,揉碎了的雪在他脸上糊开,活像个小老头。 雪白的眉毛下却有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将晨光也溺在其中。 他周身腾起不加掩饰的杀气。 南衣理直气壮地跟他对视着,气势却被他一浪一浪地碾压,压到觉得腿下发软,后知后觉地慌了。 她眨巴眨巴眼睛,拔腿就跑。 他直接跳窗来追。 谢却山像拎小鸡一样就着衣领把南衣拎了回来,随手抓起一把雪就往她后颈里塞。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是谁让你活下来的?为了个外人来打我?” 他素来讲究得很,很少骂这种大白话,看来是真的气急败坏了。 南衣被钻进后背的雪冰得尖叫起来,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挣脱,本能地一把推开他,弯腰抓了一把雪在手心里一攥,便朝他扔了过去。 “谢却山,你才是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你的亲人好友们哪点对不起你!谁没点伤心往事!就你矫情!就你要报复所有人!” 要论放开了对骂,南衣这个街头长大的小泼皮,可没输过谁。 “嚯,合着你也想被我报复是吧?”他怒极反笑,仗着身量高,直接抓了树枝上的一抔雪,在手心揉搓成一个实在的雪球,“贱命就是贱命,好吃好喝供着你,也堵不上你的嘴。” 他挥臂一掷,南衣立刻躲开,紧接着眼前一白,被雪球兜头砸中,才意识到他刚才是个假动作。 发髻也被砸松了,浑身都沾上了雪,也没什么好躲的了。 南衣咬牙切齿:“来啊,有本事你就弄死我!不然你就给老娘等着!” 谢却山弯腰捡雪,南衣趁势冲过去扔雪球,两人在雪地里打成一团。 什么招式,什么武功,一点都顾不上了,都是左右手开弓,连矮墙上的雪都要薅了去。 肉搏,是人类最原始的动作。透过层层衣冠,宣泄出内心最深处的情绪。 愤怒和委屈。 她是愤怒的,怒他一身恶人皮,而他是委屈的,这份委屈深到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每每发作出来都伪装成了恶毒。 他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竟把她按在雪地里,胡乱往她脸上埋雪。他半个身子倾在她身上,她的手还在地上乱扫,将能抓到的雪全拢在手心。 她的碎发垂在脸上,衣襟松松垮垮,衣下风光随着她的喘息起伏,腰带上鹅黄色的结也散了一半,像是一只停歇着的蝴蝶。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她有着这样窈窕的腰肢。 哈出的白蒙蒙热气,若有若无地喷在她的脸上,他的眼睛就这么朦朦胧胧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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