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捏着雪球刚要朝他脑袋狠狠砸去,动作却也顿住了。 姿势暧昧得很。 手里的力气松了,雪球滚到地上。刚才还张牙舞爪的人,这会竟有些无措。 所有的知觉都回来了。后背是冰凉的雪地,身上却是滚烫的人。 有点冷。 鬼使神差地,她停留在半空的手,竟伸到了他的脖子后。那是最暖和的地方。 刚摸过雪冰凉的手指,激得他后背一紧,一股怪异的滋味流过全身,肌肉立刻列阵,紧梆梆地伏在她的指下。 此刻他温顺得不可思议。 他在出神地看她的眼,但是看不清,他轻轻一吹,酥酥软软的风拂过眼,晶莹的雪花从她睫毛上飘走了。 这双清澈的眼一览无余。 有什么流淌着的情绪,似乎在他们之间呼之欲出。 像是冰川之下,一个谁也没见过的黑色怪物遥遥地压了过来,在那怪物即将破冰的那一刻,他忽然侧身一倒,就地躺在她身边的雪地上,然后安静地看天。 一切戛然而止。 却是酣畅淋漓,芥蒂全消。 南衣等着自己莫名激烈的心跳平息下去,轻轻地侧过身,看他的侧脸。 “我知道,庞遇是自己撞到剑上死的。你劝过他,你是想保下他的,然后找个机会把他放了。还有宋牧川,你也不想伤害他,对不对?” 他还是睁着眼看天,没回答。 “我不会告诉谢小六的。”她很认真地说。 他笑了一下,这个笑很干净,他侧过脸看她,眼里却好悲伤。 “你知道了我的很多秘密。” “那怎么办,你要杀了我吗?” 她今天的胆子出奇得大。 他伸手去拂她脸上的雪,到底是个习武的男子,手心一下子便热了起来,触碰过的地方,像是野火烧过枯草。 他说:“别背叛我。” 一个背叛者,却反复对她说了好几次,别背叛我。 南衣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泄了下去,最后浮到面上,成了一个僵硬的弧度。她意识到谢却山是认真的。 可什么是背叛呢?她撒过很多谎,帮着别人欺骗他,这算背叛吗?她试图理解他,但在内心深处并不会站在他的那边……这也算背叛吗? 在任何时候,她都会优先选择自己的生命,若是在某个不得已的时刻,她必须要出卖他,这是背叛吗? 她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发现自己毫无底气。 “我的慈悲只有一次。” 晨钟撞响了,钟声在沥都府上方绵延。 像是一种昭示,那个隐晦的逃生游戏又开始了,他只是有条件地赦免了她。 跨过雷池,被他抓住,依然是万劫不复。
第56章 上元节 初五春宴过后,大家都惴惴不安地以为会有什么大事发生,结果日子流水一样地过去。 宋牧川在造船,平地起高楼,短短几日也不会有什么显而易见的成果。岐人日复一日地搜城,却依然对陵安王和谢铸的踪迹一无所知。 望雪坞里还是家长里短。 谢穗安终日闭门不出,借口在房中养病,连带着把府里的那股子生机都给带走了。 谢却山亦松了口,结束了陆锦绣的禁闭,让她去陪伴女儿。 甘棠夫人管着全家的事,俨然一副要在望雪坞长住的样子,终于有人觉得奇怪了,问了一句她什么时候回夫家——或者,平南侯什么时候来沥都府? 甘棠夫人这才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跟平南侯和离了。” 众人大骇,连太夫人都急得指着她的脸骂:“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说?!” 到底是多了点心虚,甘棠夫人道:“你们也没问我啊。” 原来禹城破时,平南侯不战而降,甚至要将自己的夫人送给岐军首领示好。当夜甘棠夫人就留下一纸休书,偷了平南侯的符印,夤夜前往军营。 那夜的军营里灯火通明,亮得跟白昼似的,士兵们都惶惶不安,不知今夜过后自己的出路会在哪里。直到那个并不高大的身影穿过火把,站到众军之前,黑色斗篷连帽一脱,露出一张女子素净的脸庞。 她举着符印对所有人朗声道:“不愿投降的,拿上你们的武器,跟我走。” 就这样,一个深居后宅的妇人,第一次迈出宅院,就拿着虎符,带着几百人的军队,翻山渡江,回到了沥都府。 当然,这一部分的事实,甘棠夫人自然是按下不表了,只说与平南侯道不同,不相为谋。 老太太最终也只是沉沉地叹了几口气。仗都打成这样了,确实没什么好谈妇德和脸面了,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既然孙女回来了,把曾外孙们也带回来了,这就是天伦。 接连经历了这么多事,老太太的心态一下子就平和了,连带着看谢却山都没那么碍眼了。 如今她心里唯一的挂念,便是谢铸。 谢穗安趴在奶奶的膝盖上,用厚厚的一层胭脂水粉遮住哭肿了的眼,安慰她道:“三叔一定会平安的。” 阳光下,老太太看着谢穗安鬓角悄然簪起的白花发愣,最后到底是没有问出口。 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到了上元节那天。 这段时间南衣不是在学看账本就是在读书认字,和谢却山之间也是相安无事。她大概是提心吊胆惯了,安生日子过了几天,却总觉得太平静了,有点不对劲。秉烛司就这么藏着谢铸和陵安王毫无动作吗?甘棠夫人也不去虎跪山见禹城军了?岐人知不知道……若是知道的话,怎么不去搜? 这些问题时常在她心里萦绕,但没个定论。剩下不忧愁的时间里,该吃吃,该喝喝,睡足时辰,养精蓄锐。 直到上元节,谢穗安突然借口散心出门了。 在此之前,南衣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她了。谢穗安看起来已经没有什么异样了,只是隔墙有耳,四下并不是说话的地,她只神秘地对南衣留下一句话。 “傍晚灯会的时候,有一条游江的花灯画舫会出沥都府,申时三刻,画舫停泊在咏归桥上客,你想办法把秋姐儿和三婶婶带到桥头上船的渡口,自会有人接应你们。” 南衣心里一个咯噔,心想终于来了——应该是秉烛司要把谢铸送出沥都府了。 转而,她莫名松了一口气,她知道,总算有一件能让小六振作起来的事情了。 —— 这条画舫,是归来堂的产业。 画舫是为完颜骏和那些岐人准备的。上元之夜,画舫将渡过曲绫江,船上客人们看完烟花休息一夜,第二日醒来画舫便能到长江,午后再折返沥都府。 长江对岐人来说是一道天堑,但他们已经在做打水战的准备了,完颜骏对此非常有执念,便提出借画舫游船,先去一览长江风光。 如此豪华的画舫,就算是放在曾经的汴京城也并不多见。目之所及,全都是珍奇宝物,但又不是金光闪闪流于俗套的物件。 这画舫是章月回的得意之作,处处装饰都彰显着他的品味。 船上有一面巨大的屏风,镶嵌着五彩斑斓透明的玻璃,据说这是西洋传来的工艺。窗外流光盈盈打在玻璃上,折射出炫目的小斑点。 此刻的画舫还未开始上客,空空荡荡。章月回坐在玻璃屏风后抚琴,五彩的光影在他身上流转,琴声铮铮,悠远悲怆,他像是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神鬼不近的孤魂。 远离了歌舞升平的簇拥,他独自一人的时候,脸上总有几分风尘仆仆的落寞。 听到有脚步声渐近,他也不着急抬头,拨弄琴弦的速度越来越快,和着来人的脚步声,将一曲浩浩荡荡推到高潮。 随后手掌一按,压住琴弦的震颤,曲声就在高潮处戛然而止。他就是这样一个不讲究章法的人。 轻飘飘地抬眼,是长嫣来了。 “东家,谢六来见我了,他们今日就要安排谢铸和陵安王离开。” 章月回的眉头微不可闻地蹙了一下。 “给你的任务是什么?” “送谢铸上这艘画舫,”事出紧急,长嫣是寻了空隙匆匆来报,话也是越说越快,透出几分焦急,“秉烛司竟然渗透进了我们归来堂,将画舫上的侍从都换成了他们的人。申时三刻,咏归桥渡口第一次上客,谢铸会上船,他们确认船上安全后,就会发出信号,到了申时六刻,画舫经过四方桥闸口,陵安王便从那里上船。他们打算借着画舫,在岐人眼皮子底下入长江。” 食指轻拢慢捻,在弦上不紧不慢地拨弄着,几个不成调的音节流了出来,章月回在沉思,长嫣不敢打断他。 半晌后,他道:“你回去吧,谢小六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露出破绽来。” 长嫣大骇:“东家,不通知岐人来抓人吗?” 他眉眼之中仍是慵懒:“大鱼在后头呢,单抓个谢铸有什么意思?先让秉烛司人折腾着,等他们把局布好了,岐人着急起来,我们才能坐地起价啊。” “……是。” “唔……吩咐下面的人,咏归桥第一次上客时,别查得太严。还有把画舫上值钱的玩意都撤了,换些赝品上去。万一打得凶,砸了船上的宝贝,我们可就亏了。” “是。” 尽管已经习惯了东家的作风,长嫣还是觉得有点无语。敌人都把刀子伸进你被窝了,你却还想着不能划破了被子上的锦缎。 但东家有个神奇的地方,他谋定了的事,没有失算的时候。 至少目前为止,还没有。 “今儿上元夜这画舫,就交给秉烛司唱戏了,我便只好委屈委屈,去灯会上凑个热闹了。” 章月回不知从哪摸出一张年画娃娃的面具,面具似乎是有点旧了,看做工也不是个贵重的东西,跟他惯常的品味风马牛不相及。他将扣在脸上,那叫一个和蔼可亲,喜气满面。 施施然地拂袖便走了。 —— 今日偏偏不赶巧,秋姐儿和三婶一大早就去了城西的娘娘庙里烧香。 谢穗安自己在外面有一兜子需要处理的事,并没有提前通知她们。也是怕她们提前知晓,露出一点异样,行踪鬼祟,或是带上了细软,被人察觉,很可能就走不成了。 但这个任务,既然是谢穗安托付给自己做的唯一一件事,南衣就必须要把人送上画舫。 未入黄昏,街道已经热闹起来了。岐人在沥都府的统治确实是刚柔并济的,为了让刚有起色的造船事业不受到阻拦,对百姓的施恩自然不能停止,所以并未禁止今年的上元灯会。 非但没有禁止,为了彰显岐人统治之下的太平盛世,反而办得更豪华。很长一段时间,沥都府都没有那么热闹过了。 大道上已经挂起了绵延的花灯。人流太大,官府在主道上禁了车马,要想去娘娘庙,只能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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