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五十九年,夏二十四的深夜。 胜玉死了也不会忘的日子。 这人是个行商,早年便与外邦做生意,常常入京城贩货。当初胜玉有一个堂哥,在傅家借住,堂哥从这人手上买到一件奇珍异宝,喜欢至极,又加之与这行商很谈得来,没过多久便与他称兄道弟,进而邀他进府同住。 傅胜玉只知家中多了这么一个人,别的不知,某天晚上睡得好好的,忽然被抱起来,睁眼一看却是家中暂住的行商。 她揉着睡眼找嬷嬷,还没找到便被抱上肩膀,托着她出门去。 傅胜玉有些害怕,府中太静了,静得离奇,她下意识想哭但压住了,故作勇敢地睁大眼睛,看着经过的每一条路,一边问那人,要做什么去。 那人却什么也不说,只呼哧急喘,捂着她的嘴一路狂奔。 跑到城郊一处宅院里,这人端来羊乳果干,满脸堆笑地哄她吃。 傅胜玉终于压抑不住哭声了,一边扑打他一边喊着要爹娘,门外一直有吵闹声,这人也像是很不安的模样,时不时盯着门外,任她捶打着。直到天蒙蒙亮,城中喧哗惊叫起来,行商忍不住打开门,傅胜玉趁机偷跑出去。 她踩着小小的绣花鞋,顺着惊呼大叫的人群一路走,满脸都是茫然,走到菜市时,在人群的缝隙里看到一地血污,和数十具无头尸身,傅胜玉很慢很慢地眨眼,又顺着眼熟的路往傅府走,在飘得越来越近的黑灰之中,傅胜玉看见原来是自己家的位置,已成一片火海。 周围有人不断地喊叫,说话。 她才终于明白过来,她的家没了。 菜市口上那一地血是她亲人的血,那数十尸身是她的爹娘,兄姐,她所有的血脉亲人。 整个傅家,只有她活了下来。 胜玉一边拼命推开人群追逐,一边忍不住地作呕。 不只是因为跑得太急,还是因为那焦黑的恶臭的记忆。 在傅家遭难之前,一切都风平浪静。 若是有任何一点征兆音信,爹爹都一定会为全家性命筹谋,定不会让全家上下就这样惨死。 唯独她被这行商从府中偷偷抱出来,不曾卷入那场祸事。 可为何偏偏就在傅家出事的前夕,仿佛早有预料一般? 后来兵荒马乱,傅胜玉再也找不到这行商的踪迹,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直到今日在这集市上偶遇。 他定然是知道什么内情。傅家的所谓谋逆,贪赃,胜玉从没信过—— 这行商手上,或许就有能证明傅家清白的证据,有傅家当年惨遭横祸的线索。 胜玉嗓子干痛,自己也听不见自己是否已经喊出声来,只觉一阵阵血腥气上涌。 她拼命地推开眼前出现的所有人,目光死死盯在那牛车上。但穿过了拥挤人群到了宽阔土路上后,牛车立即跑得快起来,好不容易拉近些的距离轻松甩开,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胜玉又往前茫然地跑了几步,狼狈跪倒在地上,竭力喘息。 额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滚下来,润湿了她的眼睫,使她嘴角苦咸难当,砸在满是灰尘的泥土上。 又不知过了多久。 胜玉回到小草屋时,日头已经沉得只剩余烬。 她手指无力,试了好几次,才打开门锁。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门内的李樯已摆好架势瞧着她,容色中跳跃着生动的埋怨和骄矜。 门外的胜玉目光木然,满脸灰尘,尽是沉沉死气。
第11章 ◎更想将这块美玉攥进手中◎ 胜玉的神色惨白枯槁,仿佛一个活人转瞬间变成了一具枯骨。 李樯不由得吓了一跳,讶然收了吊儿郎当的坐姿,甚至直接站起来,仔仔细细打量她。 “胜玉,怎么了?是病了?”李樯语调关切,悄悄掩饰住其间的一丝心虚。 他疑心胜玉是不是在花月宴上被吓坏了,所以生了病。 那个老太婆朝胜玉发难险些伤了胜玉,其实也有李樯的刻意纵容。 否则李樯身边随时带着四五个暗卫,但凡任何一个人插手,胜玉都不可能被惊动一丝毫发。 李樯有些后悔,不应当为了换取胜玉的一份感激,就那样冒险,让她受了惊吓。 不然胜玉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病成这样。 胜玉目光茫茫然地看着前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反应过来,她院中有一个人。 瞳仁中的光芒勉强重PanPan新汇聚几分,胜玉眸光转动,提振起一丝精神。 “……李樯?” 怎么又像是初重逢时,不大认得他了似的。 李樯眉心不满地微蹙,走过去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 倒是没有发热,反而一片冰凉,或许是路上撞到了树尖的雨露。 “是我。你先坐着休息一会儿。” 言罢,李樯十分自觉地转身合上院子门,又把屋门拉开,轻轻推着胜玉的肩膀让她进去坐在椅子上,还拿着他先前遮脸的蒲扇给她轻轻泼风,叫她好受些。 倒是反客为主了。 身边有人,胜玉好似被打散的鬼魂,勉强收起自己零落的七魄,又把自己捏成一个活人。 她喉咙滚了几番调整气息,神智归位,不再如僵硬的傀儡。 面色也生动了几分,眉眼沉静,好像一个将死之人被吹进一□□气,又仿佛刚才门口看到的那一幕只是错觉。 胜玉瞅了瞅李樯,这时候才问:“你怎么在这儿。” 李樯撇了撇嘴,从腰间拿出那个玉牌。 “我殷勤来送东西,你可叫我好等。你去了哪儿?” 胜玉接过他手中的坠绳,挂在眼前看。 她认出郡守府的徽章,自然也就知道此物是什么。 胜玉一双琉璃眼映着那玉牌,眸光微微流转。 在遇到李樯之前,她一直隐姓埋名,就这样麻木地活着,几乎连自己都快要忘了自己曾经姓傅。 可是她看见了李樯,往事一点点被唤醒,她才知道,自己其实一丝一毫也从未忘记。 今日见到那个行商,胜玉便更明白,自己心头一直血淋淋地插着一把刀,为了活命,她假装那刀不存在,或者扎的并不是自己的心脏。 可一旦有风吹草动,那刀刃便更进几寸,流出来的仍然是她赤亮的鲜血。 想要真正疗愈,便只有追根溯源。 这把刀从何而来,伤她的,伤傅家的,究竟是谁。 她对那个行商知之甚少,只识得样貌,至于姓名,籍贯,来历,则是听也没听过,一旦他回到茫茫人海,自是如大海捞针。 但是她可以试着猜测他的行踪。 他是个商人,自然逐利而行,这雨灵乡乃是穷乡僻壤,根本没有值得置换之物,他来这里最大的可能便是冲着新上任的郡守,看能否从新郡守这儿讨得些好处,日后不仅好做贵重生意,甚而或许还能在贡品生意中掺一脚。 若是如此,她只需让李樯帮一点忙,便能守株待兔等那行商上门。 胜玉深深吸进一口气,将玉牌收进掌心,对李樯温温一笑。 “谢谢,辛苦你。” 胜玉本就生得白璧无瑕,这一笑更是神光流转,好似玉瓶上投下一道虹光。 李樯直直盯着她,黑眸渐渐浓稠,暗处翻涌起不可言说的深浪,他的确有几分愧疚,但不妨碍他更想将这块美玉攥进手中。 李樯声音沉哑,又问了一遍:“你方才是不是不舒服,可要配什么药?” 胜玉摇摇头,缓缓说:“不碍事,只是上山时走得急了些,有些头晕而已。” 这事情对胜玉来说太重要,没有定论之前,她不想先透露任何。 李樯这才暗暗吁出一口气,放松了些。 想到还有机会再找到那行商,胜玉心中已定了大半,起身给李樯倒水喝。 上回来得匆忙,李樯只坐了一会儿就回去,现在才能把这间小屋仔仔细细地看一遍。 这间茅草屋实在矮小,一眼便能看得到头,没什么好“欣赏”的。 小小一间茅草屋,房顶低得像是随时能掉下来,简单的桌椅都破旧不堪,一看便是用了很多年的玩意儿,恐怕在胜玉之前就被不知道什么人给用过了。 若真按李樯的要求来评价,它只配得上几个“不”,不起眼、不入流、甚至,不得体。 但因为有胜玉在其间,所以李樯还觉得此处堪可忍受,不然也无法在院外坐这一整天。 胜玉将装满清水的竹筒放在李樯面前,那白瓷一般的手指与遍布斑驳刻痕的竹筒对比鲜明。 李樯叹道:“胜玉,你记不记得,你原来是最娇气的。” 胜玉无甚反应,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谁能守着以往的日子一成不变呢。 李樯抿了一口清甜的山泉水,兀自嘟嘟囔囔:“我要早些遇到你,定然把你养得跟从前一样娇气。” “什么?”胜玉讶然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认真道,“我自己养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如是,我过得很好,没必要跟从前一样。” 李樯本是偷偷嘟囔试探,却被胜玉毫不留情地驳了回来,有些臊,同她犟嘴道:“好?哪里好了,过路的乡野村夫都可随意打望你,这也能叫好?” 胜玉闻言,脸色却有些微白。 “你今日在这里遇到谁了?” “樵夫,猎户……尽是些粗鲁之人。” 胜玉捡柴烧茶的动作顿住,脸色愈发难看。 李樯说的那些,都是岭坡村的人,让他们看见一个陌生男子在她的屋里待了那么久,还不止一个人瞧见,明日定要传得风风雨雨。 这是个闭塞的小山村,不像城中人那般畏惧他不敢议论他的是非,这里没人认识李樯,只认识她胜玉,哪怕传出些污言秽语的言论,也只会有她胜玉的名字。 胜玉虽然不在意旁人的喜恶,但在这种地方,流言就是能压死人。 她想好好活着罢了。 胜玉压下思绪,勉强平声道:“下回再有事,我去衙门找你,你还是不要来这里了。” “什么?”李樯拔高了声音,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在外面苦等了整整一日,被蚊虫咬,还被粗鄙之人烦得不行,他都为了胜玉忍了没说什么,结果到头来,胜玉反倒指责他,还叫他不要再来? 凭什么! 李樯躁道:“你又是这样,我拿你当久别重逢的知交,你却只想疏离我,还动不动就想甩开我,是不是?” 胜玉无奈,也只能安抚:“不是这个意思。你我毕竟男女有别,若是让人误会了净说闲话,污秽难听。” 听闻这个,李樯气恼消了大半,哼哼两声。 “那又怎么,他们愿意多嘴多舌,让他们说去,我还能少一块肉不成。” 其实是他倒巴不得有人胡言乱语,在胜玉耳朵边上吹吹风,让她来巴结巴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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