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玉只好下了马,将缰绳还给他。 管家在前面领着路,带胜玉去了正厅。 李樯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看见她进来,嘴巴又翘了起来。 还在闹脾气呢。 胜玉试图理解他。他在边疆多年,或许早就不熟悉民间规矩。加之他表面冷峻,私下里却有几分黏人,或许,他是真的大大咧咧,不设男女之防,因此反倒会觉得她小题大做,不近人情。 但也不至于气这么久吧。 胜玉压下叹息,坐在了另一张酸梨枝雕花木椅上。 那管事在李樯身边嘘寒问暖,当得知主子的脚被砸伤,立即紧张得不得了,赶紧让人出去请医师。 “这可耽误不得,有的人被石板压了一下就得截去整条腿,大人是要上阵杀敌的,莫说少条腿,就是少根脚指头,也是牵扯到性命的事啊!” 管事急得团团转,李樯倒还安慰他:“莫胡说,砸了一下而已,哪就那么严重了?只是现在还疼得厉害。” 管事闻言更是心惊不已,眼看着简直是要垂泪,好在这时医师已经请来了,管事扶着李樯去帐内看诊,才没再继续说下去。 胜玉压着心虚吁出一口气。 第13章 ◎就当他今夜疯了◎ 大夫在里间看诊的时候,胜玉在外边儿便有些坐立不安。 一会儿想到李樯说疼得厉害,一会儿又想到折腾这一趟得花多少银两。 若要她赔,恐怕赔不起,只是李樯大约不会要她赔。 大夫出来时,胜玉便忍不住站起来迎。 挎着医箱的大夫面色有些凝重,回头看了看胜玉,一声叹息:“好好将养着吧。” 医师说话似乎总是这么高深莫测,但胜玉不敢质疑,讷讷点了头。 等管事出来送走医师,胜玉才去里间看。 李樯已经从榻边站起,正提着一条腿披外裳,只靠一只脚站立着,另一只脚被包得像个棒槌。 胜玉先前还觉得,砸一下或许也没多么严重,可看他包成这样,再也不敢轻忽大意了,越发心有戚戚。 “你……小心点。” 胜玉不由得上前扶了一把。 李樯转头见她,黑眸之中光芒星星点点。 只是还是不高兴,扭头哼了一声,才道:“我以为你不想管我。” 不想管你就不会扶着你一路下山了。 胜玉在心里反驳,倒也没说出口,只讪讪笑了下:“怎么会呢。” 李樯拢好衣衫,宽大的外裳罩在身上显得他整个人更柔和了几分,他抬眸看了眼窗外月色,轻声说:“去荷池边坐坐吧。” 两人慢悠悠往池边去,李樯拄了根手杖,一步一挪,倒也走得很稳。 走着走着忽然撑了撑额角,忖道:“这般情景,似乎在哪见过……” 胜玉也凝神想了想,亦觉得有些熟悉,脱口道:“是燕怀君吧!他爬树崴了腿,也是带着手杖来上的骑术课。” 李樯顿了顿,目光变得有几分不善。 但胜玉没察觉,低头替他注意着脚下,一边回忆起更多:“脚崴了还想骑马,真是异想天开,后来果然被夫子发现他站都站不稳,将他赶出去了。” 其实没有那么夸张,燕怀君当时站姿还是不成问题的,只不过傅胜玉悄悄从后面踢掉了他的手杖,害他在人群中摇晃起来,这才被夫子发现。 那时燕怀君脸上赤白一片,眼睛瞪得快要飞了,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好玩。 胜玉咬着唇角轻轻笑出声。 李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本有些不悦,恼于自己意外让胜玉提起了旁人的名字,但看她露出一点活泼的笑意,又渐渐褪去了那股不悦。 当年之事,的确想念起来处处都是美好。 李樯也记得,那时燕怀君本应该在家中休养,却非要来上马术课。 傅胜玉不懂,其余人却对燕怀君的心思看得分明。 燕怀君哪里是对马术情有独钟,坚持拐杖也要来,只是为了不错过在课上能与傅胜玉并驾齐驱的机会罢了,只要燕怀君在,其他小子再想去找傅胜玉就都要往边站。 结果燕怀君一番努力,最后反倒恰恰是被傅胜玉搅了局,也算是他活该。 那时每个少年的念头都昭然若揭,只是没人点破,总以为明日很长。谁又能料到世事无常,当年山中映着月光的清涧轻灵美丽,却下一瞬便被压在乱石之下,再寻不见。 胜玉正往前走,忽而察觉头顶有一道灼灼目光。 她微怔,抬头看,见李樯双眸正凝着她,好似牢牢将月色遮住的青瓦。 胜玉不由得迟疑了一步。 难道说,李樯也还记得那天其实是她踢了燕怀君。 胜玉的目光再度移向李樯支着的右腿。 她赶紧抬起一手保证道:“我不会再干那种坏事了。” 李樯没答话,只是又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应了声,脚步却不易察觉地谨慎着往远处挪了挪。 胜玉:“……” 她真的不会再那么做了呀。 李樯随便捡了级台阶坐下,胜玉也在他边上收起裙摆坐着。正对着荷塘,水色如练,夜风轻拂,荷叶时而弯垂。 胜玉双手规矩地放在膝头,想了想寻了个话题。 “你当郡守后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方才一路过来,似乎没见到能议事的厅堂。” 李樯弯了弯唇:“因为处理公务并不在这边。这是我休憩时居住的园子,待文书齐全,正式接任后,就要搬到郡守府去。” 胜玉愣愣看着他侧脸,半晌,“哦”了一声。 她还没想过李樯原来只是在这里暂居,原来还要搬走的。 “那……你什么时候去郡守府?” “或许半月吧。” 胜玉抿了抿唇,胸中莫名钻出一丝遗憾。 “那你呢?”李樯低头问她,“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她的生活就很简单了,胜玉耸耸肩,按着指头数了一遍,结果数来数去都是些极无聊的事,不是砍柴烧饭,就是为铜板忙碌,日复一日,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提起的。 “偶尔几日,我会和颖儿姐一道下山来,在茶馆里坐坐,看看旁的女郎踢毽子,等日落了再回去,落日照在河面上,很好看的。”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过得并没有那么悲惨,胜玉竭力挖出还算有趣的部分描绘一番。 李樯静静地看着她,眸光脉脉,好似藏着什么未竟之语。 “胜玉……”李樯声音低沉,缓缓地说,“当年你突然从京城消失,我后来再派人去找,到处都找不到你。你为何非要离开?若是你来李府,照料不敢说,至少保你锦衣玉食,风雨无忧,不至于叫你这些年过得这么辛苦。” 胜玉垂下眼。 她十二岁那年夏傅家遭难,那年冬独自离京。 期间在远亲之间辗转半年,虽然她被陛下亲口赦免了死罪,但仍没有人敢负担她的一辈子,毕竟她的存在就意味着傅家几百条人命的重量。 自古灭族遗孤大约都是这样处境,于她而言唯一稍有不同的是,也许要感谢上天垂怜,她人缘颇好,远房亲族不敢接纳,却有一帮好友争着为她想办法。 那年燕怀君在天井里长跪不起求阿父去为她上奏,凌昭绑起了最厌恶的学思带誓要入春闱考出功名帮她争一个落脚所,大她三岁的黄莹姐差点就闹着要随便选个夫婿出嫁,只为带她随嫁一起远走高飞…… 亲族已入血海,胜玉没办法承受再有人为她付出更多,当下选择了狼狈的逃避,甩下一身义气的诸位好友,隐姓埋名独自逃走。 那年她十二,燕怀君被阿父用藤编打得血肉模糊,凌昭头悬梁锥刺股硬啃着难咽的书,发誓永世不嫁的黄莹摸索着舆图选夫婿,李樯大约是京中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在雨夜找到躲在斗篷底下的她,匆匆见了一面就被号角召了回去,当夜就随军去了西漠边疆。 他们就这样走散了。 稀里糊涂,又无可避免。 胜玉回神,摇摇头:“时势混乱,怎好麻烦你们。” 李樯闻言只觉刺耳,他不想胜玉把他和旁人混为一谈,但回想当初,与傅胜玉关系亲近的人里他绝对排不上前列,若真要细细算起来,他或许甚至没办法与那几个人“混为一谈”。 于是皱皱眉,按下这桩不提,李樯垂眸看到胜玉搭在膝头的手背,身边人似月,皓腕霜雪,白雪琼貌,温柔可亲。 他轻轻覆过手去,包住胜玉的手背拍了拍:“现在我们都长大了,再也不似往时,多了很多选择,亦多了许多能做的事。” 这样的安抚,胜玉接受了,偏头对他温温一笑。 是的,她已经不是那个只能逃跑的孩子,她有很多想要做的事。 她要查清当年傅家涉事的真相,那惊天的贪污、命案,究竟真的是傅家犯下的吗? 更何况,线索已在眼前,她要牢牢守着贡品把控的关卡,好好织网,等鱼上门。 “胜玉,你在那荒僻山上住得不舒服,不如搬下来,我替你另择一处宅院住?” 胜玉警醒,才察觉自己的手仍被李樯覆在掌中,她收回来,疑惑好奇地向李樯探问:“难道,郡守给每一个属下都发一个屋子吗?” 李樯手心顿空,神色微冷:“当然不是。” 胜玉便腼腆摇摇头:“那便不要。” 这个回答显然令李樯不满意,他蹙着眉看向胜玉,几番受挫,他还没摸清让胜玉动心的窍门。 她住着那种破屋,可黄金青瓦竟统统打动不了她,实在叫人头疼。 但李樯并没显现什么,淡淡地收了话头,仿佛从未提过。 “好,那就日后再说。” 胜玉也没在意,又朝李樯多问了几句进贡的细节。 李樯虽然初来乍到,且看起来颇为闲散,但他大约实际上一点也没闲着,至少对公务之事如数家珍,无论胜玉问到何处,都能对答如流,细细解释。 从他这里胜玉问出了许多事,心中慢慢有了盘算。 心里想着事情,没注意脑袋越来越重,最后困到眼皮打架,竟是一边说话,一边直接失去了意识,沉入梦乡。 轻轻的一下,胜玉的脑袋靠在了李樯肩上。 李樯浑身肌肉微微紧绷,僵坐不动。 夜风携着月色轻轻拂来,柔柔披洒在两人身上。 李樯心猿意马了整整一夜,但被胜玉盯着,最过分的举动也不过是借着安慰之名,悄悄按了按胜玉的手背。 现在胜玉双眸阖着,乖顺地靠在他肩上,似乎很是信赖,任人施为。 李樯心尖忍不住躁动起来,喉结连番滚过。 余光瞥见胜玉白腻柔软的面颊,不知用指腹抚过,触感会否与想象中一致。 指尖动了动,似要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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