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瓒进门先啧啧两声,又摇了摇头,就是不说话,元月暗暗翻了个白眼,阴阳道:“世子这些日子去哪潇洒了?若再晚些日子,大概也不用特意来走一遭了。” 杜阙无声坐在榻上,手里拿着那本《燕史》看得专注,全然不理会孙瓒尴尬窘迫的处境。 “哎呀,弟妹,你这话可真错怪我了。”孙瓒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嬉皮笑脸道,“这不打西山回来后,我家老爷子逮住我非要我去金陵接我那素昧谋面的表妹,我推脱不得。谁知我这一走,京城竟出了这桩意外。我也懊恼万分啊。” 元月淡淡一笑:“表妹?” 这时,缀锦奉茶进来,孙瓒笑眯眯接着道声谢,又朝元月那儿挤眉弄眼,她无奈,叫缀锦退下,孙瓒感激笑笑,才接话:“别误会,真是表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那种。” 闲话间,左前方传来翻书声,元月转眸,莫名觉得杜阙落在书页上的眸光多了些幽怨,她摸摸鼻子,突然想到上回在客栈这人阴阳怪气的情形来,遂刹住话头,起身告辞:“你们聊,我还有事,不奉陪了。” 孙瓒也不强留,站起作揖:“弟妹慢走。” 人方走,孙瓒便随意起来,身子往后一倒,翘起二郎腿,斜眼好笑道:“你这防贼似的,合着我今儿就不该来,白讨你一顿脸色。” 杜阙双目不离书册,不咸不淡道:“你现在走也不晚。” 这话可把孙瓒噎得够呛,他认命似的苦笑:“就你这张不解风情的嘴,难怪弟妹对你不冷不热的。要我说,活该你爱而不得。” 杜阙一把合上书,飞来一记冷眼,孙瓒瘪瘪嘴,坐姿依旧大大咧咧,嘴里依旧不停:“有那吃飞醋的功夫,不如好好跟弟妹相处相处,那样的话也不至于成亲这么久,连手都没牵过几次。” 他越说越来劲,索性坐直,上下打量他,满脸认真:“虽说你比我逊色了几分,倒也不差,何至于辗转多年仍拿不下弟妹?”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忽而眼睛一亮:“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保准叫你如愿以偿。如何?” 杜阙的脸几乎黑到了底,到头来只冷冷说了两个字:“闭嘴。” 孙瓒反笑道:“话说上回你按我说的办了以后,弟妹作何表现?是不是趴在你身边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 杜阙忍无可忍,用力将书向孙瓒的方向掷过去,幸而他反应及时,稳稳接住书:“好好的动什么气。得,我闭嘴,再也不插手你们俩的私事了。” “……说吧,来找我作甚。”杜阙按按额角,神色略微缓和。 那本《燕史》被孙瓒随手丢开,杜阙懒得再多话,权当未见:“你可知,这府里进‘贼’了?” 复杜阙不置可否,静待他的下文,俄而,果见他仍来一个纸团,杜阙展开过眼一瞧,简短道:“知道。” 孙瓒又把背靠回椅背,他向来懒散惯了,不比杜阙时刻保持正襟危坐的本事:“那你打算作何处置?” 那贼背靠大山,不好惹,但若不尽快除掉,后患无穷。 “不处置,顺其自然。”杜阙悠悠道。 孙瓒沉不住气,追问:“你有没有搞错?这贼非同寻常,稍有不慎,不止你,连弟妹都有可能遭受牵连。你那么宝贝她,舍得眼睁睁看她涉险?” 因杜阙昔日几番险些丧命的缘故,六皇子府邸赐下来当日,孙瓒便从国公府挑了几个身手了得的小厮,日夜守着皇子府,以防有心之人作祟。 不料不出两月,宫里那位就坐不住了,急不可耐地派人在皇子府潜伏,还妄图以那般下作的手段坑害杜阙,败坏杜阙名声。 一旦得逞,杜阙必定落个荒淫无度的恶名,届时,便可借此来彻底将他踩到脚底,他也永无翻身之日。 一来拔了眼中钉,二来打击了元家,当真是“两全其美”的法子,饶混迹市井多年,见过不少腌臜手段的孙瓒,亦为之一惊。 “有我在,无人能伤她分毫。”元月无疑为杜阙的逆鳞,肉眼可见的,他的眸色一寸寸暗下来,蓄满了冷意,“谁敢动她,我定要他生不如死。” 孙瓒无端打了个寒噤,眼前的杜阙,恍惚跟多年前那个身染七皇子爱犬鲜血的面容重合到一起,同样的疯狂,同样的狠厉。 “……说归说,别冲动,正经想想对策才是要紧。”孙瓒喝口茶压压惊,温声劝。 杜阙似乎意识到失态,嘴边扬起个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
第29章 愁绪 ===== 相安无事半月,杜阙的身子好多了,已经能下地四处走动了,不过仍大意不得,元月还是坚持让他住在东厢房再安心养些时日,待好全再搬出去亦不迟。 他听她的话,没多说什么,打发走了碧春、丽萝两人,再三言明可以照顾好自己,她无奈,只得由他去。 一日午膳时候,下人来报宫里的申公公来了,正在外院花厅坐着。 彼时,杜阙不过刚饮了几口鸡汤。听罢,他冲她柔柔一笑:“我出去看看,你先吃,不用等我。” 她心中微微不安,这位申公公是皇后宫里的主管太监,平素不会轻易登门到访,这回怕是宫里又出什么大事了,且跟杜阙有关……莫非,是七皇子遇难那事? 杜阙已远去,她放下筷子,托腮发愣。 不多时,他信步而来,面色如常,瞧不出端倪,她换了只手托着脸颊,假作不经意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坐回原位,鼻腔中哼出一个“嗯”字,再无话,接着喝起那小半碗鸡汤。 元月心痒难耐,却碍于情面不好多问,便懒懒抓起筷子有一下没一下扒拉碗里的饭。 木质筷子磕在瓷碗边上,发出脆生生的响声,杜阙垂眸轻笑,始终不发一言,故意吊着她的胃口。 “你笑什么?”那笑落在她眼里,同嘲笑无差别,她有些窘迫,乜斜看他。 杜阙仍挂着微笑,手里的汤也见了底:“我笑你关心我却不好意思说出来。” 被戳中心思,元月登时红了耳朵,她急忙往嘴里拔了几口饭,扭过脸硬气反驳:“脸皮真厚。我那是关心你吗?我那分明是对案子感兴趣好不好。” 杜阙轻飘飘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直看得她愈加面红耳赤,她狠狠拧了把饭桌底下的大腿,然后咬牙冷笑道:“你爱信不信。即便你这会子死了,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的。” 话一撂下,迎来了漫长的沉寂,良久,耳畔拂过一声低低的叹息,元月窝着火气,故意不去看,只听他说:“……我信。” 不过短短两个字,她竟感受到了数种情愫:悲凉、无奈、自嘲……它们交织组成一张巨大的网,不仅将杜阙笼罩起来,也将元月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怎么能盼他死?他死了对她又有什么好处……明明早已下定决心要放下过往,重新开始的。 “对不起,我不该咒你。”她埋头苦涩道。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了,“任性妄为”一词该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这便意味着,面对他炽热的情意,再不能一味逃避了。 毕竟,他可是她的夫君啊。 “杜阙,我……”元月鼓足勇气抬高视线,“你死了,我不会开心。我,不希望你出事。” 从未设想过,天不怕地不怕的元月有朝一日会因一句话而胆怯,甚至在话出口后不敢多留半刻去看对方的反应——她撇下筷子,落荒而逃。 在后院来回逛了两圈,乱糟糟的心总算平复些许,打算回房之际,和玉珠打了个照面。玉珠一如既往怯生生的,元月心情不佳,懒得计较许多,摆摆手示意玉珠忙自己的去,不料这厢刚迈开腿,玉珠竟出声叫住她:“皇子妃,奴婢有话……有话跟您说。” 元月颇感意外,秀眉轻挑:“有什么话,说罢。” 玉珠眸光闪烁,四下环顾一番,往前靠一步,小声道:“您能跟奴婢到前面的亭子里去吗?奴婢怕有人听着……” 稍稍沉吟,她颔首表示同意。 行至凉亭中,觑眼瞧玉珠仍一脸狐疑,她干脆让缀锦去前,面守着,玉珠这才松了脸色:“前段日子,奴婢夜里吃坏了肚子,出去解手回来的路上,偶然撞见成玉姐姐和佩兰姐姐在廊下站着说话,奴婢一时好奇,便偷偷猫腰躲到墙根底下听了几嘴……” 她脸色忽然煞白,好似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来:“她们说,要给殿下吃什么春情散,还说那春情散药效极强,沾一点就能把殿下迷得魂不守舍的……奴婢吓坏了,怕被发现,趁夜赶紧逃了回去。奴婢左思右想,好几夜没睡,还是觉得得禀报您……” 元月沉默不语,唬得玉珠心惊胆战的,下巴几乎要塞进衣领里。 “你所说的成玉、佩兰,可是专管院里那些花草的那两个丫头?”她缓缓问。 她脑子里闪过两幅面孔,这院里的确有两个姿色上等的女使,因容貌出色,她便多看了几眼,不过她平日有缀锦照顾,素来鲜少使唤其他人,故而跟那二人不过点头之交罢了,若非玉珠提起,她都不晓得二人的名字。 玉珠连连点头:“是,就是她们。” 元月咬了咬下唇,转眼看向玉珠,口吻微妙:“所以,你才这般怕我。” 玉珠面有愧色,支支吾吾话不成句。 见状,她“嗤”的笑了:“好了,我没责怪你的意思,这事还得感谢你告诉我。你回去吧,权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千万记着莫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不对劲来。” * 是夜,元月挑灯对窗独坐,她的视线微微偏移,直落在东厢房那扇同样透着光影的窗户上,烛光勾勒出一道挺拔端正的身影。 夜阑人静之时,他却如她一般临窗枯坐,是为白日的话而多心么? 应当……是吧。 他的情愫直白而热烈,只要她愿意敞开心扉,他便会无怨无悔护着她。他待她是极好的,这毋庸置疑,她也并非草木,做不到长久地不为之动容。 他所求为真心,她决意抛却过去,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可她自己都不敢保证会花多久才能彻底放下,他,当真能等得下去么。 即便他做到了,可她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只接受他的好意而不付出?倒不如…… 她想得失神,连缀锦几时进来,几时站到身后也未察觉。 “姑娘,自从见了玉珠后,您便心不在焉的……她对您说什么了?”缀锦满眼关心询问。 元月嘴唇翕动,到底咽回嘴边的话,强笑道:“没什么。你去把成玉叫过来吧。” 缀锦一愣,迟疑道:“……您寻她作甚?” 视线中,靠窗而坐的身影依然笔挺,她心中发苦,连带着语气也含着丝丝艰涩:“快去,哪里来的这么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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