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萝双手扒住她的手,呜呜着点点头。 见状,碧春也不追究,松了手,因不放心她的嘴快的毛病,满脸严肃地又叮嘱了一遍。丽萝满口保证。 然后各自散了。 ----
第70章 折月(十二) ===== 有人在因思念而夜不成眠,也有人在因即将到来的分别而目不交睫。 “老爷,国难当头,你安心启程,不必担心我们娘儿几个……我们能照顾好自己。”曾经的端阳王妃,如今的杜家夫人含泪看着对面相静坐之人,沉沉道。 杜衡点点头,把双臂架在膝盖上,一头扎到入臂弯,哽咽难当:“母亲说得对,大齐江山危在旦夕,我们身为大齐子民不能偏安一隅……父亲,我们都支持您的决定。” 荣极一时的端阳王杜瑛面朝火堆,长长一叹,随即自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来:“此行倘若我回不来,夫人……便另觅他人吧。” 杜夫人满脸不可置信,起身来到杜瑛跟前,一把抽走那张纸,展开扫了一眼,而后扔进了火堆里:“我与你相伴近二十载,何曾起过另嫁他人的念头!你若回不来,我便带着女儿北上寻你,直到找到为止!” 杜衡早泣不成声,却也不忘认同母亲的话:“女儿这一生,只认一个父亲,那便是您……您休要再提这种话了!” 南下这些日子,她的心里一直存着怨,若非父亲贪得无厌,一个劲儿往权力的漩涡里去凑,自己与母亲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然而当父亲做出北上杀敌助皇城脱困的决定那刻,心目中那个为国鞠躬尽瘁的榜样又回来了。 人生在世,难免一时行差踏错,难道她自己就能保证用不犯错么…… 杜瑛热泪盈眶,除含糊唤着妻女的名讳外,再做不到旁的。 在屋里熟睡的小女儿似是与亲人心有灵犀,突然嚎哭不止,杜夫人泪也不及擦,踩着虚浮的步子急回屋去哄。 而杜衡则颤悠悠从杌子上起来,深深望了眼杜瑛,旋即双膝落地。 杜瑛不明所以,忙去扶,却被她避开来。 “父亲,我过了十几年荣华富贵的生活,却未能为国为民出过一点力,而今社稷动荡,民不聊生,我怎可缩在这一方不闻不问!我愿随您一同北上,共同进退!我知道我的力量绵薄,但哪怕只救得一个人,我也知足了……请父亲成全!”杜衡顿首,掷地有声道。 安抚得小女儿入睡的杜夫人一出来,便撞上这副对峙之景。 “……不管你父亲意下如何,我支持你。”杜夫人微微一笑,打破沉寂。 杜瑛闻声回头,还没顾上开口,又听她说:“所谓唇亡齿寒——如若大齐不再,你我匹夫又当何去何从?所以阿衡,我支持你。” 杜衡衔泪朝她的方向拜了一拜:“多谢母亲肯全不孝女之愿!” 杜夫人含笑点头,转眸对着满是不忍的杜瑛:“老爷,不要再犹豫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护送他们一家南下的飞虎卫白日偷偷向杜夫人透露:与叛军于德州城外交锋时,陆将军不幸被俘,因受不住酷刑,将我方军情悉数交代。两日后,叛军卷土重来,周、王二位将军誓死不降,引麾下残兵抵死反抗。一日后,周将军死于乱箭之下,王将军咬牙坚持。又是半日,王将军战死。城破。 三路叛军汇于一处,势如破竹,一路西进,直捣京师。 杜瑛深知局势刻不容缓,于是不再踟蹰,转身对夜色中吹响口哨。 须臾,一黑衣人闪将出来。 “蒋指挥使,我们出发吧。” 他口中的“蒋指挥使”正是飞虎卫的指挥使蒋岳。 “……杜老爷不打算和二姑娘道个别吗?”蒋岳瞄了眼静默无声的屋子,神色惋惜。 此行之前,蒋岳对杜瑛的态度和杜阙一样,觉得此人狼子野心,不值得同情,但自从他做出北上解围的决定后,蒋岳的想法发生了巨大的转变,由唾弃变为了佩服,心甘情愿称他一声“杜老爷”,更心甘情愿放下指挥使的身段,听他调配。 “不了。”杜瑛答得干脆,没有过多留恋,遁入夜色。 蒋岳叹了叹,收起不忍,向杜夫人拱手拜别。 而杜衡则飞快整了行装,再度给杜夫人叩了一个头,按住腰间长剑大步流星而去。 杜衡随父风餐露宿时,元月在倚窗眺望南方; 杜衡随父浴血奋战时,元月遥对元府的方向长跪不起,心中祈祷了一遍又一遍; 杜衡身受重伤不省人事时,元月趴在母亲的病榻前,痛不欲生; 杜衡转醒后再次投身刀光剑影中时,元月握着母亲的手喜极而泣。 …… 春尽之时,元月迎来了十八岁的生日。 今年,许夫人赠了只纸鸢,元嵩赠了个长命锁,刚好同去岁反了过来。 而杜阙,也差曹平送来了自己的贴身玉珏,握在手心时,还能感觉到余温。 她笑着收下来,问:“叛军到什么地方了?” 曹平垂立不语,面色肉眼可见的凝重。 “这都不能对我透露吗?”她的嘴边依旧挂着微笑。 曹平躬身道:“娘娘且安心在元府住着,用不了多久,陛下定会亲自来接娘娘回宫的。” 仍是这套说辞,回元府的两个多月来,来回听了不下五次了。 她隐隐能猜到,杜阙似乎在谋划着什么,否则以他接近癫狂的占有欲,即使母亲驾鹤西去,也不会放她出宫的。 前路未知的感觉,令她很是惶恐不安。 “好,不问了,你去吧。”像过去的每一次问答一样,元月选择退一步。 曹平走后,缀锦冷着脸进来,伸脖子瞥了眼安放在桌上的玉珏,讽刺一笑:“以为拿块儿玉送来就能抹去过去的错了吗?当真可笑!” 元月压着嘴角,截断她的长篇大论之势:“让你打听的事,有结果了吗?” 缀锦抿着嘴,目光有些闪烁,一看就知心里在想什么。 “叛军打到冀州城了,对不对?”她透过镜面瞟着缀锦的反应,果然,缀锦装不下去了,凑上来揪住她的袖子六神无主道:“奴婢才刚上街,街上乱哄哄的,人们都携家带口地往城门挤……人太多了,有几个腿脚不灵便的老人被踩在脚底,可人们也不停,只顾你推我搡的往前涌。官兵们挡不住,幸好孙世子及时领着黑压压一群侍卫赶来,才压制住……” “奴婢被卷到人群中时,听他们说叛军已经在冀州城外驻扎了好几日,没日没夜地攻城。城外尸横遍野,城内也是一团乱……照这样下去,京城岂不是……”缀锦脸面煞白,双眼爬满了惊恐。 元月无语凝噎,分不出心力来宽慰她。 这便是公孙冀想要的结果吗? ——白骨露野,血流成河,国破家亡。 外面是那样的光景,元月怎好意思关起门来庆生,三言两语支走缀锦,靠着墙根到书案前,将纸张平铺在案上,磨了墨,提笔书写起来: 父亲,母亲。 国之将亡,女身居后位,岂可坐视不理?同公孙冀情分在先,或可以身试险,消弭仇恨。如成,国祚将存;反之,亦无悔。 得为大义抛头颅洒热血,甘之若饴。不必伤怀,不必痛心。 不孝女顿首。 停笔时,半截身子暴露在日光之下,外面也传来敲门声:“娘娘,该吃午膳了。” 这话点醒了元月,不过寥寥几笔,竟从早晨写到了中午…… “来了。” 收了笔墨,藏好自然风干的信笺,屋子里仍旧祥和。 外头兵荒马乱的,元府自然也好过不到哪去,饭桌上菜色单调得可怜,满目的翠色,一点荤腥不见,但元月满足极了,甚至觉得前十七年的生辰通通比不上这回的有意义。 乱世之下,得亲人陪伴在侧,已是莫大的幸运。 饭毕,下人来报,赵棠前来拜访。 就在上个月,赵棠与方云英行了嫁娶之礼,今儿定是来登门道谢的。想到这层,元月的脸面上总算露出些笑意来,叫人去请人进来。 不多会儿,赵棠袅袅婷婷走入视线,脸上同样洋溢着笑容,她忙招手示意其坐到自己身边来。 赵棠不敢造次,坚持施了一礼才坐定。 “上个月你们大喜,我也没抽出空去府上道贺,”元月看向一旁站着的碧春,“你去我屋里,把我那只和田玉镯子取来。” 赵棠诚惶诚恐,坐也坐不住,赶紧起来推辞:“娘娘为民妇求情的大恩,民妇尚无以为报,怎能忝颜要您的镯子……娘娘切莫折煞民妇了。” 她不以为然,仍让碧春去了。 “一码归一码。我是对你有恩不假,我该送一份礼物向你二人道喜也是真,你安心收着才算给我面子。”她拍拍椅背,“坐吧,我还有话问你。” 话说到这份上,赵棠只得坐回去,领了这情。 “娘娘尽管问,民妇知无不言。” 元月不卖关子,点明主题:“你父亲赵大人,没难为你吧?” 赵尚书瞧不上方云英,据说当时在殿上听完赐婚圣旨以后,脸都绿了,胡子也炸了起来,碍于皇命,只能忍着满肚子的不满谢了恩。 但谁又保证赵尚书回去以后不会冲始作俑者赵棠发火? 元月也一直存着这个顾虑,好不容易赵棠来了,自然得问上一问。 赵棠笑容一僵,低着头一面扯着手帕,一面叹气:“日子还长,父亲……他总能接受的。” 没明着给出答复,却也显而易见了。 “那卫国公府的人,待你怎么样?”元月了然,接着问。 “衣食无忧,不过民妇与夫君已经搬出去另赁宅子住了。”赵棠松开皱作一团的帕子,释然道。 “好端端的,这又是为什么?”元月十分不解。 赵棠苦笑道:“而今狼烟四起,人人自危,夫君他决意投身军营,尽自己所能报效国家;民妇手无缚鸡之力,虽做不到像儿郎们那般上阵杀敌,好在手头上有些积蓄,可为无家可归的百姓们暂时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民妇与夫君思来想去不能连累各自家人,于是便搬出来了。” 她的声线温柔,仿佛在讲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元月颇受震撼,嘴唇翕动半日,终化为一声喟叹。 “娘娘不用替我们挂心,这都是我们身为大齐子民的分内之事,况且陛下都抛却生死冲在了最前头,我们又算得了什么呢。”赵棠抿唇一笑,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陛下亲自领兵去了前线?”元月呼吸一顿,半信半疑道。 赵棠有些意外,小心试探:“娘娘……不知道吗?” 她诚实地摇了摇头:“我问过曹平,他总是含糊其辞的。” 赵棠方意识到失言,暗暗懊悔不该多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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