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冀,皇后娘娘看你来了!”那侍卫照旧用佩剑磕打两下铁围栏。 视野之中,他极为缓慢地拉起了自己的头颅,露出一双半睁不睁的眼睛来。 “……打开门,我要当面跟他谈谈。”元月逼迫自己去忽略痛心的感觉,面无表情地下命令。 侍卫答应着,一面取了钥匙凯牢门,一面说:“小的就在外边,倘或有什么变故,娘娘一出声,小的马上来。” “多谢。”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对这份好意做个回应。 侍卫倒也知分寸,道一句“惶恐”,便退守在外。 元月微垂了目,观察脚下的路,潮气四溢的地砖以不可抵挡之势缠绕在双腿之上,元月遭不住紧了眉头。 乱平到现在,已有近一月光阴,公孙冀便在这方“炼狱”呆了一月,日夜遭受着五花八门的刑罚。 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勉勉强强定住心神,她来到公孙冀面前,由上自下打量着,悬挂在他身上的几块儿破布已然分不清颜色,这倒是其次,最为要紧的是裸露的皮肤,竟没有一处是好的,鞭痕、烫伤、刀伤…… 不忍再看,她错开目光落向昏暗的墙角,那儿藏着一只拳头大小的耗子,嘴巴上下蠕动着,细瞧,原是在啃一小块儿布,与他身上残缺不全的布料出自同一个地方。 “……那些事,我全部听说了。”措不及防地,那只耗子回看过来,恰和元月接上眼神,“我知道,我没什么立场指手画脚,但我有一句话想说给你听……” 她停了下来,往鼻腔中吸了好大一口气,才接下去:“覆水难收,你我都该活在未来,而不是活在过去……你明白吗?” 如若往昔是美好的,那么去缅怀无可厚非;反之,何必一味自怨自艾,到头来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人,总该向前看的。 她是,公孙冀是,杜阙也是。 “覆水难收……”公孙冀反复嚼了两遍这个词,忽地一笑,“怪我,识人不清,误入歧途……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错得彻头彻尾,错得溃不成军。 公孙冀这辈子,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嘲讽奚落自己,元月也跟着不好受,却未到流泪的地步,只是去驳他:“不,曾经你为大齐奔走的七年,我一直记在心里,没有一天忘记过。你的人生,并非是个错误。” 公孙冀抬起头来,直直望着她,眼眶里有什么在微微闪动着。 “放下吧……”元月笑着说,“放下李冀的使命,做回公孙冀。不论结果如何,你现在只是公孙冀。” 燕朝凋零的苦痛,不该由当时尚且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孩的公孙冀来承担。 上一辈人的仇怨,合该由上一辈人了断。 公孙冀,本该只是公孙冀。 ”我,真的可以吗?”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公孙冀大半的面容,可那闪烁着希冀之光的眼睛却夺目十分,“我真的可以做回公孙冀吗?” 元月眼眶酸涩难当,只好拼命憋着劲儿摆出笑颜:“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行。” 然而,他久久未有回应,那耀眼之色亦黯淡下来。 她也不催促,李冀肩上的担子困了他多年,不是三言两语便能消融的。 “回不去了,从揭竿而起的那刻开始,公孙冀便永永远远消失了。”他惨然一笑,“造成无数生灵涂炭的罪人,是我。” 元月无从辩驳,他的确对国对民有功,可这抹不掉他破坏了这份安定的事实。 “就像你和我一样,再也回不去了。”沉默间,他低叹道。 她抿了抿嘴巴,也叹:“其实,我今日来有一个目的……” “圆……元月,你不用说我也猜得到,”公孙冀笑了笑打断她,“自食恶果的是我,不该将你牵扯进来。欺骗你,伤害你……对不起。” 是他亲手把她的一颗真心丢掉的,怨不得别人。 不及元月发表意见,他又说:“元月,好好活着,为自己而活,别再轻易为他人绊住手脚了。” 纵是个铁石心肠的,恐也不能不为之触动。 她咬着嘴唇,哽咽道:“你的话,我会记在心里的……” 公孙冀极细微地点了点下巴,脏污的脸上似有欣慰掠过:“……回吧,我看着你。” 元月湿漉漉的眼底浮上几分笑意:“好。” 随即,转首。 跨出牢门之际,背后突然传来沙哑人声:“元月,保重。” 她没回头,背向声音的源头,应声:“公孙冀,你也……保重。” 再次沐浴在烈日之下时,元月看见了一人,一个令她牵肠挂肚的人。 “阿月,别来无恙。” 她上前拥住那抹清瘦的倩影,涕泗滂沱:“我一切都好……阿衡。” 一个时辰后,一辆马车驶入长安街,稳稳靠在一座结满蛛网的宅院跟前。 车夫收了马鞭,跳下车,朝不时溢出欢声笑语的车厢内扬声道:“皇后娘娘,郡主,到地方了。” 移时,一只微微发黄的手由车帘子里伸出来,仔细看去,那手的背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指腹处长满了薄茧,五个手指头,无一例外。 帘子半撩开,露出一张英气的脸孔。 “阿月,来,抓着我的手下来。”杜衡轻松沾地,向后头递出胳膊。 元月含笑不语,借力落地。 “进去吧,母亲和我妹妹都在里面。”杜衡依然牵着她,笑容可掬。 元月抬高眼帘望头顶的匾额,厚厚的尘土之下残留着几个笔画,用心分辨字迹的走向,不难得出结论:端阳王府。 “伯父不在吗?”不愿勾起杜衡的伤心事,她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杜衡单手叉腰,口吻轻快:“庆王托父亲安顿来京的流民,走了大半个月了,怕是还得个把月才能处理妥当。” 元月存着几分意外,唏嘘不已:“伯父真乃大丈夫,不由得让人敬佩。” 杜衡噘着嘴,故作不满:“我也随父亲风餐露宿、浴血奋战,你怎么不夸夸我呢?” 说得两个人都笑了。 笑完,一齐进了府邸,不想和牵着杜衡妹妹的杜夫人打了个照面。 “伯母,”元月一把捉住杜夫人伸过来的手腕,发觉她实在瘦得厉害,因不忍把气氛搞得太过悲伤,于是以开玩笑的方法将真心话道出口:“您瘦了好多,直硌得我手心疼呢。” 杜夫人含嗔轻轻打了下元月的手背,看着一边掩嘴偷笑的杜衡说:“瞧瞧,当上皇后还是这么无法无天的。” 元月却是正经起来,小声道:“很快就不是了。” 杜夫人一脸不明白,杜衡却知晓个中由头,想着在场也没外人,遂解释:“皇上答应了放阿月自由,只是她是个有情有义的,非得等皇上好起来才肯走呢。” 听着这话苗头不对,元月忙咳了声,转而蹲下来去逗杜衡妹妹。 她妹妹还小,正是对什么事也好奇的年纪,冷不丁看见一个陌生的面孔,手指也忘吃了,只顾歪头冲元月傻笑。 “可起名字了没有?”元月一面问,一面回了她妹妹一个可亲的笑脸。 杜衡抱着胳膊答:“有了,大名叫杜锦,不过你可以唤她小桃子,我们都这么唤她。” 元月哑然失笑,忍不住上手掐了把杜锦红扑扑的脸蛋儿,啧啧称赞:“这名儿取得好,生得粉团似的,摸起来也软乎乎的。” 说罢,从脖子上摘下去年许夫人送的长命金锁,给杜锦戴上去。 “不点大的小孩子,给她这么贵重的做什么,快收回去。”杜夫人不依,欲还。 “我还有一只呢。”元月漫不经心地笑笑,重新把金锁按回杜锦的胸口,“再说了,你们怎么还跟我客气,与我生分了不是?” 话说到这份上,杜夫人只好笑着领情。 又逗了会儿杜锦,杜衡提议到后园子里的凉亭喝碗酸梅汤消消暑,于是一行几人逶迤往后园子去了。 在凉亭里畅谈了半日,不觉到了午时,杜衡母女留元月在府上用过饭,知她病还未大好,上午又去天牢里受了累,便趁着让她歇了一个时辰的午觉,等热气不那么重了,才命人准备车子送她回宫。 回宫后,元月惦着今儿没去看杜阙,遂半道上转了个弯前往太极宫。 不料正撞撞上行色匆匆的吴守忠,停下来一问,她当即愣住。 默了好一阵,方将信将疑地反问:“他,当真……醒过来了?” 吴守忠话音都在发颤:“真,比真金白银还真!娘娘赶快去看看吧!” ----
第76章 释怀 ===== 一路上紧赶慢赶,总算到了太极宫外,元月却犹豫了。 吴守忠身材臃肿,踩着小碎步才追过来,见轿子站着不动,挥了把热汗,喘了两下,谨慎道:“娘娘,太医说,陛下身子虚得厉害,醒了也清醒不了太久,您不赶紧进去,奴才怕您今儿白跑了……” 抬轿子的太监一个个大汗淋漓,腮帮子都咬得硬了,吴守忠注意到这光景,堆起笑来又道:“娘娘,天儿热,老在这儿晒着,担心中了暑气。” 元月惊觉,心烦意乱地摆摆手:“进去吧。” 太监们默默松了口气,齐齐使力抬着轿子入宫门。 暑气正盛,凡是住人的宫殿全开了窗透气,杜阙所在的正殿也不例外。 轿子落地,元月款款出来,门口当值的两个小宫女猛然从昏昏沉沉的境界中脱身,噌的红了脸来迎接。 元月还算开明,一笑而过:“大中午的,这儿也没什么要紧的,你们先去解解困吧。” 两个宫女窃喜,脸面上可不敢显山露水,半低着头道:“奴婢们不累,不用歇觉。” “行了,在我面前,嘴硬什么?”她拨开竹帘迈进一条腿,“快去吧。” 尾音出口的同时,另一条腿也换了地界,帘子一遮,外边的动静便模糊了不少,只听见吴守忠打发走了那两个宫女。 也没多听,步子就已挪到了龙床前面,明黄色的床幔自然垂落,掩住了内里的风光。 敛息侧耳倾听了会子,帐子里安静到有些不可思议,连素日薄弱的呼吸声也不闻。 心里忽然觉着不太妙。 一把扯开帐幔,哪里有杜阙的影子,附手摸了摸铺得齐齐整整的被褥,半点余温都试不出来。 显然,人走了已有多时了。 “来人!”元月当机立断喊人。 吴守忠竖着两耳在外候着,就怕出点什么事,忙忙触门进来回话:“娘娘吩咐。” 她一手指向冷冷清清的龙床,问:“陛下人呢?” 吴守忠变了颜色,拿手揉揉眼睛,才发现确实没看错。 “这、这……奴才出去前陛下还在,才多大功夫,怎么倒没了?”说完,赶紧差人去宫闱各处找寻杜阙的踪迹,然后又叫来刚回去没一会儿的那两个当值宫女逼问:“亏你们两个人四只眼睛!陛下究竟去什么地方了?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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