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二人又是惊又是骇,扑通一声跪下,哭得梨花带雨:“奴婢们该死!只顾着打盹,陛下的去向,奴婢们真的不知……” 吴守忠气得脖根子红了一大片,手更是抖得使不上劲儿,不然非给她二人几巴掌不成。 “宫里怎么能养出你们这样的蠢货!陛下但有个三长两短,把你们全家的命拿来都不够赎罪的!” 两人连哭带磕头,元月看不下眼,说句公道话:“纵然陛下有伤,身子不灵便,可终归有先前的底子撑着,若有心避人,想来不算难事,吴总管也别太上火。至于陛下去哪儿了,我或许知道。” 冷宫最偏僻的一角,杜阙背靠一株枯死的桂花树寂然无声。 元月慢步向前,不远不近站在他身旁,面朝敞开着的破败屋宇,微微笑道:“猜对了,陛下果然在这里。” 他也笑道:“最了解我的人,是你;最了解你的人,是我。” 分明是打趣着讲出来的,她却品出了些许的心酸。 “不错,确实如此。”她一改从前遮遮掩掩的心态,坦然自若道。 空气中荡起两声低笑,姑且认为,是他在回应她的话。 ”去看过他了,是吗?”笑过,他问,问得“笃定”。 “嗯。”元月一笔带过,俨然无心分享许多。 作为曾经的枕边人,她的心思,杜阙一清二楚。悄然紧了紧广袖下藏着的香囊,他阖目颔首道:“杀了他,等同于让他解脱,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不如让他去西北,日夜遭受风沙的肆虐,余生对惨死于公孙胜父子阴谋算计之下的将士们忏悔,来得公平。” 一语了,香囊重新兜入袖口,刻意偏离的眸光回归正轨,与另一端惊疑不定的眼光相撞。 “你觉得,这样的惩罚怎么样?”他用饱含笑意的注视去答复那些涌动的困惑。 漫长的哑然过后,元月的嘴边漫出丝丝温情:“再好不过。” 杜阙眨了眨眼,把凝视还是留给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打算几时走,我送你。” 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元月弯折了五指:“下个月月初吧。” 一月之初,新的开始。 原以为他会追问自己将去往何处,可他没有,仅说了一个“好”字。 之后的一个时辰,杜阙的目光一直钉在那间落灰的屋子里,而元月,也一直安安静静陪伴在侧。 次日准备晨妆之时,缀锦带来一个消息:公孙冀已从天牢脱身,暂在庆王府落脚养伤,何时好全,何时动身去西北。 缀锦问要不要趁他还在京去探望探望,元月则矢口拒绝:“不了,今儿我还有别的事要办。” 至于是什么事,昨儿夜里她对缀锦透露过几句——邀杜衡进宫来同至冷宫见一见八公主杜韫,如有可能,最后再围坐着打一回叶子牌。 当时杜衡满口答应,算着这个点应该快到了。 果不其然,念头方收回去,便听外面有序响起“郡主”的问候来。 正好缀锦梳头的任务也步入尾声,只差从眼花缭乱的妆奁中挑一样合心的发钗别上,而一脸春风的杜衡顺其自然包揽了这一步,静心选了根白玉簪子凑到元月面前征求意见:“你打扮得素净,戴这支更衬得你出水芙蓉似的。你看看满不满意。” 实话实说,入宫来的年数,心已不放在装点自己上头了,为数不多的几回须盛装出席的场合,亦是丢开手由宫女们各自发挥。 “我信你的眼光不会出错,都听你的。”元月无欲无求道。 杜衡也不客气,亲将簪子插入云鬓,顾镜打量一番,啧啧摇头:“亏你昨儿还奚落母亲太过清瘦,我看你比母亲更甚,扑了胭脂的脸竟比玉簪子还要才白上几分。” 她笑推一把杜衡,开玩笑道:“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被风吹日晒成个假小子才心满意足?依我看,这样白白瘦瘦的也挺好,便不用郡主您操心了。” 杜衡一乐,愁绪一扫而空,点着手指说:“你这张嘴也就面对我时不饶人,待会儿见了八公主,看你怎么样。” 连说带笑的,两人挽手到达目的地。 阵仗不大,各自只带了一个贴身婢女。元月带了缀锦,杜衡带了容儿。 反观八公主这儿,简直萧条到令人无话可说,一进门,视野里十分空旷:一张掉漆的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子,一把缺了腿的椅子,再无其他。 杜韫见来人,面子上过不去,笑也是强挤出来的:“郡主,皇后……娘娘,不知你们来,也没提前准备什么,不要嫌弃才好……” 先帝废后沈氏脚抵床尾直挺挺坐着,闻她们来,一点反应也无,元月便猜知,沈氏的病情越重了。 “哪里会嫌弃!想当初,我和父亲没地方住,又怕被奸人发现,愣是在死人堆里趴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衣服鞋袜都臭了。比起那时,这里简直称得上天宫了。”杜衡笑嘻嘻打圆场。 有人起头,元月也想起俏皮话来接:“你看她,才一年多不见,活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大家都拿我逗趣,说我喋喋不休,遭人烦得很,现在啊,她才是那个惹人厌烦的主了。” 杜韫不由笑了,点一点头:“郡主的确变了不少,人也黑了,身量也更结实了,倘非张嘴说话,确是有些认不出来。” 正叙着话,沈氏突然从床上跳下来,捂着耳朵大喊大叫,嘴里黏黏糊糊的,只隐约分辨出“畜生”“滚”“死”几个字眼。 杜韫大惊,忙冲去抱住沈氏拍肩安抚,约摸半盏茶,人渐渐安静下来。 元月、杜衡相视无言,神色都十分复杂,悲悯中夹带着惋惜。 仍将沈氏扶到床上,哄着闭上眼以后,杜韫一步三回头地过来,一面把散乱的鬓发随手掖到耳朵后头,一面苦笑:“抱歉,吓到你们了,要不然出去聊吧。” 元月、杜衡皆道好。 沈氏的情况不稳定,几人不敢走太远,在回廊的另一端住了脚。 “我时常问太医,母亲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就算不能好,减轻一点也是好的……事实证明,是我奢望了。”杜韫坐在粉尘满布的栏杆上,遥看着对面屋檐上并排站立的三只乌鸦,叹道。 杜衡是个不拘小节的,跟着坐了;元月因背上没痊愈的伤口扯着,未敢乱动,兀自端端立着。 “杜韫,我虽帮不上你太多,但有一样儿却是有信心的。”元月招来缀锦,严肃叮咛:“你立马去太极宫,向陛下讨个恩典,让八公主随母出宫静养。不用担心,陛下应该会同意的。” 不及杜韫出言阻拦,缀锦早一溜烟去了。 少顷,缀锦来回话:“陛下同意了,下了口谕允八公主携母出宫,另外还开了自己的私库,赏了一千两银子,随后差人送过来。” 杜韫一下子站起来,嗫嚅许久,轻轻道:“能随母亲出宫已是莫大恩典,银子,不能收。” 缀锦求助性地看了眼元月,元月会意,出面宽慰:“你们孤儿寡母的去外头也干不了其他的,手头上没点银子可怎么好?所以啊,你就收着吧。” 杜韫决意不领情,元月、杜衡两人轮番劝,拉扯间,遥见几个太监井然有序地走过来,手里都捧着托盘,托盘上盖着红绸,偶有风吹过,卷起一截红绸,灿灿银锭显露,阳光照耀着,折射出瞩目光芒。 杜韫有气性,死也不肯收,众人没奈何,由她去了,太监们也只好一脸为难地回去复命。 话刚撂下没一会,吴守忠亲引着那几个太监过来,先是恭敬见过三人,才转入正题:“八公主,陛下说了,今儿您拒不收,那便是抗旨不遵,可是要吃板子的。” 杜韫眼一瞪,拿起脚就走,元月准备拦,杜衡却按住不许,并暗暗使了个眼色,她只得静观其变。 不期堪堪越出去两三步,杜韫就站住不动了,默然定了片刻,回头向吴守忠道:“替我多谢皇上隆恩。” 吴守忠喜笑颜开,指挥太监们将银子送到屋里安顿停当,照来时的路去了。 那厢了结,这厢杜衡点出迟迟未说清的来意:“你要走,阿月下个月要离开,等父亲回京,我们一家也打算去南边,趁现在还在一处,再打一回叶子牌吧。” 杜韫恍然记起为先帝哭灵时与元月的约定来,感慨万千:“当时只道再没机会了,真应了一个词——造化弄人。” 这把牌斗得格外畅快,元月不似上回专门让着杜韫,杜衡也毫不隐藏自己的实力,杜韫自不甘落后……丽日当空之时,牌局收场。 结果出人意料,老手杜衡并非大赢家,反而是新手元月赢得满满当当,直把其余两个人的银子赢了个精光。 临别前,元月抬着下巴向杜韫耀武扬威:“一语成谶了不是,真把你赢了个一分不剩。” 杜韫满脸不高兴,赶紧催她走:“少在这显摆了,本公主那是真本事没使出来,以后有机会定让你笑不出来。” 拌了几句嘴,这场短暂的“筵席”散了场。 告别杜衡后,元月坐辇回了寝宫,吃过午膳,碧春手拿金疮药为她换药。 这金疮药是昨晚上杜阙指派吴守忠送来的,名贵得很,专治伤疤,上回脸被卫国公府已故的魏氏打伤后,便是规规矩矩涂了几天这药,一点儿疤痕也没留。 伤在左胸往外一寸,也正是由于偏了一寸,才有幸从阎王手底下逃出生天。 如今伤口差不多长了回去,却足足长了一团放射状的疤痕,丑陋骇人。 元月倒不是太在意,横竖有衣裳遮着,外人瞧不见,碧春等人可不买账,定要一日三回定时定点来上药。 刚搽完预备拉起衣裳,窗外忽有一道带着哭腔的声儿从门帘里钻进来,沉下心来一听,原是吴守忠:“娘娘,您快去劝劝陛下吧!从昨儿中午醒来,陛下水米不进,奴才们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不济事……” ----
第77章 绝情 ===== 元月淡淡把衣裳扯上来,对碧春说:“告诉他,似这种事,以后别再来找我了。我不想听,也无意插手。” 已经决定了再无瓜葛,何必再牵扯不清。 等不见人出来,吴守忠哭得愈发卖力,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阖宫上下全看得目瞪口呆的。 “吴总管,我们娘娘说了,像今天这事,不必来告知了,娘娘不想知道,更不想管。吴总管请回吧。”碧春表现分外冷淡,完毕,不管吴守忠如何,直接掀帘子走人。 吴守忠面子上火辣辣的,然为了杜阙的心,索性豁出老脸来跪到殿门口,边伸长脖子往竹帘子里探看,边苦求:“娘娘,陛下又不肯吃饭喝水,也不肯让人查看伤口换药,袍子都被血打红了一大片,可想而知底下的伤还有多耸人……娘娘,您菩萨心肠,就去劝一劝陛下吧……奴才求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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