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求什么,求周璨身体无恙一生安泰吗?可若是求佛有用,他外祖父和小舅舅又怎么会战死沙场,这世间又哪来如此多病死离别。他留在这持恩寺,不过是当真无处可去,若是在景纯王府,他必定心中更加焦灼。既然他只能干瞪眼瞎着急,还不如离得远些,让这经声静静心也罢。 主持笑着摇摇头,却没有给他讲些佛渡众生的大道理,只是轻声道:“小施主看起来心有烦闷,不如随这钟声默念几句罢。” 钟声遥遥而来,余音悠悠。 “三界四生之内,各免轮同;九幽十类之中,悉离苦海。五风十雨,免遭饥馑之年;南亩东郊,俱瞻尧舜之日。干戈永息,甲马休征;阵败伤亡,俱生净土……父母师长,六亲眷属;历代先亡,同登彼岸。” 林晏回头,佛堂灯火通明,外头紫天黑树,无星无月。 他没来由一阵心悸,正要闭目,却见远处台阶下,归去的香客中,一抹背影走时肩背微微摇晃,薄裘在风中掀起一角,蓝底白鹤。 林晏蹭地站了起来,他跪了许久,差点摔下台阶去。 台阶层层而下,那人影无迹可寻。 “阿……韶……”林晏喃喃地将后一个字咽了回去。 林晏脸上一凉,才发觉天上已然飘雪。这白日里日暖风轻,入了夜反倒下起了雪,一如他与周璨几个时辰前还饮茶笑谈,这会他独自在这寺院里,妄想出了小舅舅的幻影。 “小施主?” 林晏背对着主持抹了抹眼角,回身行礼,“主持,今夜可否与晚辈讲经?” “王爷,您喝点儿水。” 周璨推开揽月的手,张嘴吸进的气仿佛被卡在喉咙里一般,混着粗重的鼻息变成含糊的**,他仰着头,黑发湿乱地贴在汗湿的脖颈里。 揽月瞧着他干燥苍白的嘴唇,皱着眉,那神情恨不得将碗给捏碎了。 方知意也是冷汗涔涔,手心贴着周璨隆起的下腹轻轻推揉。 “你……按得我想吐……”周璨力竭似地闭了闭眼,立刻被揽月拍了拍脸颊,只好又睁开眼来。他太阳*仿佛被人用锥子敲凿般剧痛,而腹中就更别提了,好似有人将他五脏六腑都扯出来捋了一遍,不,是捋了一遍又一遍。他耐不住痛时只想闭眼,可揽月怕他昏过去,总是立刻将他拍醒过来。 周璨努力不去想这种痛意味着什么,他听见方知意叫他使力,可阵痛太猛太急,毫无间隙,他浑身上下半分力气都凝不出来。 方知意使的什么针,是想痛死他吗? 湿透的亵衣粘在周璨身上,底下透出肌肤的颜色来。清瘦苍白的身子,手上肩上还带着未愈好的泛红疤痕,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养尊处优的王爷的身子。撩起的衣衫下露出小腹那一抹低低的弧度,那是他全身被护得最好的地方,也是周璨仅剩的,最珍贵的东西了。 可那东西也已经不复存在了。 周璨小心翼翼呵护着,孕育着的念想,毫无预兆便死了,那朽坏的躯壳还留在他身体里,带给他无休无尽的折磨痛苦。可周璨还情愿要这种痛苦,他太想要留下它了,似乎只要它还在他身体里,方知意说的所有事情都未发生,他与那人在世间的唯一联系还安然无恙。 方知意真想把那被血浸透的褥子提起来给摔周璨脸上,叫他瞧瞧自己血再这么流下去迟早玩完,可视线从周璨膨隆的小腹上移开,瞧见他那几根瘦出来的肋骨和腿上那道虬结的疤痕,方知意还是不忍心,只好苦口婆心继续道:“你使劲往下推!” “呃……”周璨痛得眼前的床梁都重影了,兀自挺起腰腹,却更像是辗转御痛。没有受伤的那条腿曲起又颓然落下,腿根那的血迹便顺着蜿蜒下去更多,颇为触目惊心。 “元朔,留不住的莫强求,”方知意忽然探身上前,严肃盯着周璨,“我知道你心底里还是放不下,我帮你的有限,等会真的得使力了,算我求求你,别做傻事。” 方知意的脸在眼前模糊不清,周璨怔怔瞧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你要做什……”奈何揽月死死按住了他上身,方知意擦了擦手,竟将手往他身后那里伸了进去。 周璨疼得一个激灵,即便**已开,整个手掌入侵的痛楚与凌迟无异,更何况方知意还将手掌张开摸索,不知他做了什么,周璨只觉得有什么液体从他体内冲了出去。 方知意压着他的腿不让他动弹,看着羊水混着血水汩汩流出。磨了这么些工夫,胞体终于降到了他能碰着的位置,他戳破了胞衣,总算看到随着羊水,除了血块,还有什么红紫的东西露了出来。 那是孩子的脚。 周璨感到胞水破的那刻,便清楚再由不得他自欺欺人了。疼痛泄闸般将他吞没而去,腹中每一次紧缩都将他心头那盏灯拍暗下去点儿,他徒然地紧攥着身下的被褥,拼尽全力,可他知道,他手中空空如也。 “王爷……”揽月看着周璨空洞洞的眸子,极尽轻柔地为他擦汗,好像怕稍一使劲便将他碰坏了,周璨似乎对她的呼唤毫无反应,只是在剧痛中微微颤栗着。 揽月三岁时便入王府了。肃亲王归隐山中,留给儿子的当然不仅仅是一座景纯王府。她自小被当作隐卫训练,与那些男孩子们一道习武,学的是杀人的招式。 周璨缺一个贴身侍卫,被秦进领着来挑人。她是唯一的女孩子,不过那时剪短头发,又未发育。周璨一眼便把她挑了出来,“贴身侍卫?哪还有比丫鬟更贴本王身的?”周璨那时便是满嘴的轻佻话,凑近了笑嘻嘻道:“小丫头,你便不用给本王挡刀,你给本王暖床就行。”揽月当时便想这种登徒子给人暗杀了也活该。 她八岁做了周璨的婢女,这十多年朝夕相处,又怎会不知周璨真正的脾性。她的王爷生下来便没了娘,才会说话又没了爹,比她好不了多少。她的王爷看上去逍遥又风流,可实际“穷”得比不上外头的流浪乞丐。她总记得周璨得知自己有孕时,惊诧过后欣喜若狂的模样,她从未见过自家王爷如此开心过,不是那种装出来的,而是实打实的开心。 周璨腹中的这个孩子,是他的骨和血,是他的半条性命。他身为男子孕子本就艰难,如今还要经历生产之痛,却迎不来那个他日思夜想的小生命。 分娩之痛磨人,失子之痛诛心。 揽月也是暗处刀尖舔过血的,此时竟也有点儿不敢在这屋里待下去,“王爷……” “扶我……侧躺……”周璨终于出声,沙哑得吓人。 “依他。”揽月看向方知意,后者点点头。 周璨蜷起身体,得以伸手抱住仍然膨隆的小腹。 方知意轻轻拍拍他手背,在他腰后按抚,“就一次,就结束了,好不好?” 周璨微勾嘴角,露出个惨淡至极的笑,不知是嘲他还是自嘲。 方知意将手又摸到他腹上,片刻后果然那又坚硬起来,“元朔……” 周璨闭起眼睛,忽然死死抓住方知意的手掌,“呃啊……”他叹息般长长**,弓起背脊紧绷身体,方知意眼眶湿润起来,反扣住周璨的手。 将将满五个月的胎儿不足手掌大,才是依稀的人型,只要母体用力,下来不过是片刻的事情,方知意看着滑落到白巾上的那个小玩意儿,酸楚着轻道一声“阿弥陀佛”。 “男孩女孩……”周璨清楚感知那小东西从自己身体里滑了出去,腹中一松,而心中仿佛同时被挖空了一大块,血肉模糊。 方知意犹豫了一番,“咳,女孩。” “若是个女孩儿可怎么办才好,太美貌了岂不得引得一帮臭男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烦人……”那日周璨的玩笑话方知意还能记起来,没想到真被他说中了。可惜这女娃儿到底是无缘来这世上。 “女孩……”周璨轻不可闻地重复了一遍,缓缓松开手指,低下眸子似笑非笑,“真好啊……” “王爷!” 方知意诊了诊脉,长叹道:“昏便昏过去了,这会要他醒着,也太难为他了。” 周璨脸上仍是涔涔的汗水,几缕黑发粘在他眼角,唇上星点齿痕,两道眉间,锁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戚。 周璨将被浸湿的袍尾从黑水里拽出来,皱着眉头后退了几步。前后都不见五指,脚下只有没过脚踝的寒水。 他头痛欲裂,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是如何而来,忽地听见浅水波动之声,再抬头,眼前多了一个背影。 那是个成年男子,披着薄裘,蓝底白鹤。 周璨愣了愣,冷哼一记,扬声道:“叶秀令,你给我站住!” 那人闻声停住脚步,微微偏过头,无奈笑道:“说了不要叫我的字。” “那你为何不来见我?”周璨欲往前,才发现手中无杖,他左腿无力,迈不开步子,只好冷冷质问。 他知道叶韶死在西境黄沙中,他的尸骨埋在数十尺黑土下。可他自从得知叶韶死讯起,就再没梦见过他。他拼命想要梦见他,可叶韶从未入他梦来。说来可笑,竟也只有晕过去的这两回,他终于回回瞧见了他。 对,周璨已经想起,他是晕过去了。 叶韶脸转过来的多了些,露出高挺的鼻梁与一只明亮的桃花目,“怕你腻了。” “你放屁!”周璨恶狠狠啐他,随着叶韶身子微转,他也看清了叶韶怀里露出的襁褓一角,洋红的布上银绣的海棠。于是周璨皱眉奇道:“你怀里抱的什么?” 叶韶唇角扬起,得意道:“我闺女啊。” “你哪来的闺女?” 叶韶却没有接话,缓缓转过身去。 “你停下!”周璨慌了,急忙想要喝住他,“不许走!哪来的闺女,你给我看看!” 叶韶只是背对着他,他甚至没动脚步,可偏偏离得越来越远。 “阿韶!”周璨顾不得伤腿,赶紧去追,只跑了几步便摔在水中。落地的刹那全身剧痛,小腹尤甚,周璨失了心似地用手往前,可身子沉得仿佛压了巨石,他徒劳地在水中拍打了几次,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这是终末的离别吗?可为何叶韶一句话也没有留给他?即便是一句话也好…… 你是怨我吗?怨我没有护好她…… 周璨坐在水中,手掌压着平坦的小腹,冻得牙根打颤。寒意入骨,每一寸肌肤都是疼的,可心却麻得连跳动都弥足艰难。
第十六章 雪霁 玉龙细点三更月,庭花影下余残雪。 一人素衫墨发,坐在一株老梅下。那梅是株玉露宫粉,是前太子妃生前最爱的梅。许是树龄太老,也还不到开花的时候,这株梅仍只有光秃秃的枝条。 方知意将冻得通红的手覆在那新翻的土上,低头认真平缓地念着地藏经。出生便夭折的孩子不能入葬亦或立碑,只有即刻就近埋了,好让它早日重新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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