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日,她跟在他身后穿过茫茫人群,昂首阔步走过层层议论, 她才彻底明白这分底气从何而来。 在这样的家风熏陶下长大的,或许一直是个温柔的人—— 向家人交出了全部的和煦善意,却将最锐利刀锋对向敌人。 她得到的是份归属感,她想拥有沈家人的气骨,想融入这个家, 将沈家的家风同他一起传承下去。 他肯为着自己收敛浑身锋芒, 或许她也该做出些改变。 学着再大胆些, 不再患得患失。 一切随心而动, 方能问心无愧。 沈轩没有拒绝,紧对上那双剪水似得眸子。 自己的妻子似乎变了。 拥抱也好,亲吻也罢,过去总是他不断向她索求,她何曾主动? 他曾一度以为,要靠那一纸婚书才能维系住与她的羁绊,同她相敬如宾过一辈子。 一切或能走上正轨。 孤舟终是翻过滔滔巨浪,彼岸江阔万里,岁月安好。他淡然一笑,将佳人揉进怀中,“我知道了。” 卫明姝轻轻推开他,“你抬手。” “嗯?” 卫明姝见他还杵在原地犯傻,不由轻笑。 就为了尝那么点甜头,非要让自己替他更衣,说得倒是言辞振振。 他自己压根就不会让人伺候。 “你不抬手,怎么给你换衣裳?” “我......”沈轩抿了抿唇,“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向来不习惯人在跟前伺候,衣食住行都是他自己打理,那天也就是一时兴起,想让她待他亲近些。 她比他金贵,哪能真让她这么伺候他? “快抬手啊。”卫明姝催促着。 沈轩踟蹰片刻,还是听话地抬起手臂。 卫明姝低首,纤指在扣袢上缠绕,好不容易解开腰间的盘扣,不由松了口气。 她也是第一次给男子换官服,出嫁时嬷嬷教过这些礼节,可她也没有实际做过。 沈轩抬着手,垂眼看向袖间姑娘,正生疏而又轻柔地解他腰扣, 从小到大,还没有人这般给他换过衣裳,何况是他心爱的姑娘。 那感觉甚是奇妙难言,仿佛将人置于云端,飘然忘我,不知今夕何年。 正这么想着,姑娘已经踮脚,玉指绕上颈间的扣袢,一张精致无瑕的面容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洒在颈间,指尖不经意抚过,让人心痒难耐。 一把抓住那双作乱的手,呼吸愈发粗重,“还是我来吧。” 说罢,便手脚麻利地解了衣裳,抱起人塞进了被窝,放下帐子,光线被尽数阻挡在绣帐之外。 冷了一夜的床榻沾上温暖的体温,很快热乎起来。昼夜奔波,被暖烘的温度包裹着,软玉在怀,沈轩不由困意袭来。 临睡前,一个念头浮上心头。 那天晚上,他真的晚上去书房翻了历本。 或许今天便是个好日子。 —————— 两人一觉睡到了午时,沈轩穿戴好推开门,南实已候于门外,像是等了很久。 “世子爷,国公爷吩咐,让您用过午膳后带上夫人一起去祠堂。” 沈轩隐隐猜到是何事,淡漠地答了句“知道了”,便唤来兰芝伺候卫明姝洗漱。 用完午膳后两人一起前往祠堂,卫明姝见沈轩若有所思地一直牵着她的手往前走,自己开口问道:“舅公叫我们去,可是为了姑母一事?” 沈轩点了点头。 那日他查到林家地窖,想到过去姑母困于暗窖的经历,回头仔细想想,便知姑母遭遇,恨不得将那林晋抽筋扒骨。 后来,林家族人给圣上送去丹书铁券,算是保住了林家上上下下,只判了林晋流放,没收财产,林府奴仆一律发卖,可姻亲如何处置,却并未明说。 他姑母作为林晋正妻,名义上是自请和离,却未经官府批认。 圣上虽未怪罪沈家,姑母也是受人蛊惑,可终究是犯了大错,总得给里里外外的人一个交代。 沈轩想到此,不禁摇头微叹。 先帝曾给一批肱骨之臣赐予丹书铁券,本是怕将来遇君主不明,殷家齐家灭门惨案重演。 如今不过一代君主,林老丞相用性命换来的这张赦免令牌却是被叛国之贼用于保命,何其讽刺。 “可是要按沈家的家规处置?”卫明姝问道,眉头不经意地蹙起。 她记得沈家人触犯族规,皆是军法处置,姑母已是半老徐娘,若真按族规处置,不是要活活去了人性命? 沈轩闻言脚下步子一顿,“你放心,阿耶他不会这么做的,你若不忍看,闭眼就是。” 穿过祠堂正厅走廊,来到后堂,已有不少沈家族人候于两侧。 沈家先贤牌位皆供奉于此,横梁如卧龙般横于梁上,庄严肃穆。 沈家延续百年,历经沉浮,如今新政建立,风头正盛,有不少在京做官的官员。宁国公忠为族长,位列三公,在沈家有极高地位,京城沈氏族人皆以其为首。 如今沈秋妤包庇林家私吞官粮,不仅是文武百官,沈家族人亦是盯着沈正忠发话处置。 兄妹二人进门时,一个面若冰霜,满身疲惫,另一个在后头被人架着,头发凌乱,眼睛早已哭得红肿。 沈正忠跪在青石板上,有仆人想拿来蒲团,却是被遣了下去,对着灵前重重地叩首一拜,“沈氏列祖列宗在上,今有沈氏不孝女,纵夫敛财,未能劝诫,犯下大错。今不敢包庇,以家规正道。” 说罢,沈正忠站起身,仆人呈上一条褐色长鞭。 “跪下!” 沈秋妤早已泣不成声,于心不忍的妇人立于一旁无声叹息。 因着沈家大老太爷已故去,长兄如父,便是沈正忠代为刑罚。沈秋妤在堂前背着家规,每背一句,背后便是挨一鞭子。 “后世子孙仕宦,有犯赃滥者,不得放归本家......亡殁之后,不得葬于大茔之中.......” 卫明姝盯着堂前,眼睛一眨不眨,如同大多沈氏族人般淡漠地瞧着。 虽是遭人蒙骗,但贪财祸国,不值得同情。 又一鞭挥落,终是见了血,鲜红自素衣后洇开,血腥味蔓爬在祠堂中,沈秋妤早已直不起身,趴伏在地,祖训也背的断断续续。 一双大手覆在她的眼睛上,沉声说道:“别看了。” 卫明姝默默掰开那只手,沈轩手臂微顿,随即垂放下去。 挥鞭声终是停下,青石板上沈秋妤倒地不起,白衣背后已变成一片血色,一动不动。 沈正忠撇开眼不再看她,“把她带下去。” 他手中仍然拖着长鞭,走到沈二老太爷面前,“二叔,家父故去早,我作为长兄,却未能对小妹教导约束,自请二十鞭,还请二叔监督责罚。” 沈轩和卫明姝听后面面相觑,两人齐齐转头,眼睁睁看着国公爷躬膝,双手奉上长鞭。 沈二爷负手而立,沉默了半晌,命二房家主上前。 沈氏二房长子沈正行和沈正忠同龄,如今在朝官至五品。 沈正行听父之命上前,沈正忠将那条带血地长鞭交到他手中,他面露难色,“兄长,其实大可不用......” 沈正忠撩袍直挺挺地跪在堂前,直视面前一排排灵位,“打!” 沈正行闭上眼,挥开鞭子,手下留了些力气,可那粗如巨蟒的鞭子挥下,终是将人打得皮开肉绽。 深色暗袍掩住了血迹,沈正忠常年习武,二十鞭抽下仍旧挺立着脊背,可起身时终是踉跄了两步,额头直冒冷汗。 沈轩和卫明姝慌忙上前,一左一右将人扶起身。 沈正忠冲他们笑了笑,推开搀扶的手,站在堂前,苍老的声音已是有些沙哑,却如同老骥在战场长啸,振奋人心,“既为同姓,便是祸福相依,望族人引以为戒,切莫因一己之私,祸及家族。” 卫明姝双手仍保持着扶起的姿势,僵在空中,站在一旁听着,将一句句训诫刻在心底。 两人搀着沈正忠回到正院,卫明姝着府中下人拿来伤药。 “你们小两口也忙了好几天了,下去歇着吧。” 沈轩拿着瓶罐的手僵住,卫明姝转头,将人拉了出去。 舅公是个要面子的人,肯在族人面前跪地认错,并不代表愿意让自己儿子见着满身狼狈。 此时已是金乌西沉,天高云淡,日暮余辉洒在小径上,铺亮前路,绣鞋踩在软绵绵的落叶上,静谧中带着几分惬意。 沈轩抿了抿唇,捉住她的手,“今天的事你莫要怕。” 卫明姝微愣,“我胆子没那么小。”随而淡然一笑,“这样挺好的。” 作者有话说: 后世子孙仕宦,有犯赃滥者,不得放归本家;亡殁之后,不得葬于大茔之中。 选自《包拯家训》
第76章 良辰 ◎已经被审麻了,凑活看吧.......◎ 牵着她的手顿然收紧了些。 感受到炯炯炙人的目光朝自己聚来, 卫明姝羞赧地低下头,瞧着一地落叶, 继续说道:“能有此家风, 耳濡目染,当是幸事。” 她所指的幸事,是他之所幸, 亦或是她之幸事? 沈轩脚步顿住,一时难以言语。 面前的姑娘向来是在含蓄不过,这话虽仍是说的含糊委婉,却已是难得, 足以掀起心中一阵波澜。 不论如何,她似乎都在向他传达一个态度—— 她愿意待在这个家。 她能接受沈家便是足矣,滴水可穿石, 迟早有一天, 他也能让她完完全全认同他。 —————— 明月残缺一角, 卷云遮住缺盘, 月色迷蒙,秋风清爽柔和,长夜静谧而和祥。 卫明姝自净室走出, 洗去一日浮尘,身上都舒坦了不少。 不知什么时候起,沐浴过后,男人总会主动贴上来给她擦头发。到后来兰芝竟是习以为常,每日她沐浴出来后, 只把巾帕和梳篦交给男人, 自觉关门做了甩手掌柜。 然而今日, 男人却不在屋里。 他连日奔波, 今日比她早些沐浴,想来头发也没干。 如今秋寒露珠,也不知是什么要紧事,竟是湿着头发就跑出去,当真不怕自己冻着? 卫明姝环望四周,确认男人不在屋里,看了眼桌上的巾帕,鼓了鼓腮帮,只好再唤兰芝进来。 她想也没想便敞开大门,却是立在门口不知所措。 此时门口竟无一人侍候,只一股萧条冷风飕飕钻入寝衣领口。 卫明姝整个人打了个哆嗦,迈出门槛的脚又缩了回去,正打算阖上房门,却见着单着月白寝衣的男人匆匆向房门而来。 关门的手悄然松开,给男人留了个门,自己退回里间,披了件外裳,坐在小桌前倒杯热茶捂手。 外间传来关门声,沈轩径直走向里间,那头发果然还未干,单薄的寝衣上浸着水。 卫明姝光看着就觉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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