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妇孺!你懂什么?”谢友良嗤之以鼻,这书画大家的《云起楼图》在吴氏眼中大概就是一张废纸。 他越来越受不了吴氏的商户出身,当初也怪他太过看重钱财,才会舍了门第求娶这位大商户的独女,谁知嫁过来后,才知她满身铜臭味,毫无簪缨世族的积淀,且娘家那生意也越发走下坡路。如今自己贵为国公爷,这吴氏的小家子气着实不堪国公夫人之重担。 谢友良挑剔的看着吴氏,颧骨高,眼睛小,与美丽二字压根不沾边。她本就不以容貌渐长,又不通书画,且因常年生活在大房的阴影下更添瑟缩之态,如今纵使穿了满身的绫罗绸缎也没有其他世家大族才女的气质,只觉得是个毫无大家风范的草包。 但休妻是不能的,恐招人闲话,说自己一朝飞黄腾达即刻抛弃糟糠,但多纳几个可心人儿却是势在必行了。 “不过是副不值钱的书画,有什么大不了的?” 吴氏也发觉这谢友良如今的气派越发大了,以往还有娘家撑腰,压着庶子出身的谢友良还算勉强,奈何他一朝得志承袭国公爵位,自己那点家室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常言道以夫为天,何况这丈夫还算个正经的国公爷?因此她也不敢违抗,只小声反驳了一句。 谢友良懒得与她争辩,白了她一眼便卷起书画,吩咐小厮拿到库房收好,又自去前厅迎客。 接待完各路客人,小厮通报说戏班子准备就绪,可带客人移步戏台时,他便随着人流前往戏台。 国公府本是没有戏台的,但谢友良当家做主后想改一改家里的气势与布局,便打着尽孝、供老夫人观戏的名义斥资修建了一个戏台。戏台共有两层,前后两进院落,进门就是扮装楼,是供伶人化妆的后台,此刻正有几个未装扮好的伶人在进进出出、抬着家伙。 绕过班壮楼,走到它的北面,就与两层高的戏楼相连。戏楼全以朱红色装饰,配以绿色的窗棂和柱子,瞧来格外有气势。 戏台的三面都有长廊围着,长廊上亦摆好桌椅和酒水,可供客人欣赏。 瞧着三面长廊都坐满后,戏台上终于有了动静,谢友善望了望,发现督公仍未大驾光临。他又找了个小厮传令:“若督公前来,务必报信。另外,若老夫人醒着,去将老夫人请来。” 老夫人因谢友善父子身故大病一场,听太医的话不过是在熬日子,她如今醒着的时间倒比睡着的时间要短,可今日毕竟是个大场合,她若不出来待客倒显得自己如何苛待了她,因此势必得再去请一请,好歹在人前露个面才是。 正想着这一茬儿,戏台上已出现了一位伶人,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唱道:“瑶池领了圣母训, 回身取过酒一樽。进前忙把仙姑敬,金壶玉液仔细斟。饮一杯能增福命,饮一杯能延寿龄。 愿祝仙师万年庆,愿祝仙师寿比那南极天星。霎时琼浆都饮尽,愿年年如此日不老长生……” 台上负责唱的那位伶人应是麻姑,穿一身红裙子,胳膊上挽一篮子大寿桃,声音婉转好听,博得满堂喝彩。 这麻姑拜寿是贺寿时不可不点的曲目,听着余音楼的演绎,谢友良十分满意的抚着下巴。 一曲唱罢,台上又出现一位伶人,身上的黄色衣衫华贵无比,但瞧那脸蛋,却是个面生的。谢友良自诩风雅,京城里有名的戏楼都去听过。他一眼认出麻姑是余音楼的戴雪所饰,以往麻姑都是台柱子卢霜担任,戴雪扮演王母,倒不知今日怎么换了人。 戴雪也唱戏许久,扮起麻姑来有模有样,是一种不同于卢霜的风情。见只她腕间一转,忽然变出一小杯酒,冲那王母唱道:“手捧佳酿瑶池献,整束彩衣拜金阶。金母在上,小仙麻姑拜寿。” 那王母表情不及麻姑喜庆,瞧着略微严肃,但眸子圆圆的,别有一番清澈纯净,似乎压不住满身的富贵庄重,只觉此人应是个轻盈的少女才是。只听她说道:“麻姑仙子平身。手捧何物?” “小仙特地制成,圣寿长生不老酒。” “何为圣寿长生酒?” “此酒本是百花练,灵芝仙草精益鲜。凡人若得饮此酒,可保长生永绵绵。” 王母恍然大悟,一点头一蹙眉,眼神流转不及麻姑刻意,带着股随意自然,只听她道:“那是理当奉敬。今日众仙驾临,乃是瑶池之幸也,现今园内蟠桃已熟,各敬一枚,以为结缘之品。” 一番对话后,两人又接连唱起来,这位王母的声音不及麻姑那般悦耳娴熟,但听来有如泉水叮咚,亦别有一番趣味。 谢友善正在心中评价着,就见到老夫人穿着厚厚的灰色斗篷,正被两位老嬷嬷扶着,越过戏台,正对面的回廊走来。 冬日风大,那灰色的斗篷似被吹弯了腰,谢友善急忙赶过去行礼:“母亲,您今日精神可大好?”说着便要去扶她。 老夫人将胳膊一缩,躲过了谢友良的殷勤。 谢友良心中并不在意,又道:“母亲来了,儿子甚是欢喜。若母亲不在,总觉得缺少什么。母亲不如亲自点一首曲子,热闹热闹才是,也不枉费您对儿子几十年的教导之恩。” 谢友良虽然嘴上说着漂亮话,但嫡母过去何曾将他放在眼里?合家大小全把谢友善当唯一的主子,自己只能算半个主子,如今扬眉吐气,自己也不用像往日那般卑躬屈膝。见老夫人不识抬举,也无意继续奉承,想让她点出戏,在众人前做个样子再撤退那便行了。 谢老夫人如今瞧着仿佛苍老二十岁,脸上的皮肤皱得有如晒干的红薯,眼泪也快干涸,双眼里都是红血丝。她瞧着此刻府里的热闹场景,不禁想起三四个月前为自己祝寿的那一天,焉能知道那竟是人生最后的荣光了? 今日前来的客人与那日不会相差太大,但她视作珍宝的儿子和孙子却忽的从这世界消失,一个贱婢生的庶子霸占了他儿子的位子,以后还要霸占整份家产,怎么不叫她心中又恨又痛? 既然他此刻惺惺作态,那自己何必同他客气? “好啊。”老夫人咬牙切齿。 谢友良见老夫人如此配合,不似之前自己承袭国公爵位时那么横看自己竖看自己都不顺眼,也忙接腔:“母亲想看哪出戏?尽管吩咐,儿子一定满足。” “《赵氏孤儿》!”老夫人从后槽牙里挤出这么几个字,仿佛是从心口迸发的心声。 谢友良话头一顿,都不知该如何接下去,此时《麻姑拜寿》已经唱罢,两位伶人缓缓退场。那戏班里的小厮小跑着过来,问谢友良要再点哪出戏。 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老夫人已经抢着答道:“《赵氏孤儿》。” 说完似乎怕谢友良不允,她故意大着声音笑问谢友良,好像存心让宾客听到。 “我的好儿子一定会满足为母的心愿吧?” “自然,自然。” 这死老太婆……就是不想让自己在生辰这天痛快。但百善孝为先,他唯有硬着头皮答应。 那得了吩咐的小厮又迅速跑往戏台,传递着下一出要演的戏。老太婆又在正中央命人拿了个软脚凳,好让她能近距离欣赏演出。 看不死你,这老家伙,活该你儿子、孙子短命,谁让你的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趁早去见你那群短命儿孙才是。 谢友良正在心中痛骂老夫人,又有个小厮朝他跑来,他心中有气,一脚踹了上去,幸亏那小子身子结识,挨了这一脚也没摔倒,脸上也没露惊诧,仿佛经常被谢友良如此对待。 小厮喘着气呼着痛站定,就慌忙小声报讯:“老爷,督公驾到!” 谢友良的目光立刻往他身后转去,果然见到栾郢着一身绿袍,带着几位锦衣卫走过来。谢友良立刻起步去迎,刚寒暄完,见他的面色并不和善,正绞尽脑汁想着该说什么时,戏台上传来凄厉的歌声:“千头万绪涌在心,十五年屈辱俱受尽……” 声声无比凄苦,似杜鹃啼血,栾郢不禁偏头去看,原本冷淡的眸子中蓦地翻涌情绪。 ----
第28章 第28章 = 栾郢今日本不想来,智兴那大和尚也不知又对皇上下了什么迷药,皇上唯他的话是从,下了口谕到东厂,命令他必须要与国公府放下旧怨、握手言和。 此刻谢友良谄媚的姿态太过明显,他自然是意气风发,不费吹灰之力全数收下了谢友善的苦心经营,又有个大和尚可以在皇上耳边吹风,如今不过是没那么明显的踩着自己上位,想要两头讨好、利于不败之地。 时隔四个月踏入此间,亦勾起了栾郢不甚愉快的回忆。国公府照样是莺歌燕舞、人声鼎沸,不过是弃了一个谢友善,可自己却被他害苦了,如今日渐被朝宗厌弃,距离自己心中的目标似乎越来越远。 思及此处,他便看面前的谢友良格外不顺眼,眉眼是压不住的雀跃,见自己驾临还踢着小厮,哪儿有半分规矩?保不齐是在自己面前逞威风呢。哪怕他此刻外表谦恭,但有道是佛口蛇心,谁知道他肚子里会盘算什么诡计? “督公……”谢友良踟蹰着开口,似乎还想说什么。 栾郢却一眼看到了坐于回廊的谢老夫人,想她倒是兴致不减,儿子死了、孙子也没了还能有心情看戏,大抵世家大族间的亲情都是如此薄弱吧,能保住荣华富贵才是正经。 他浑不在意的想着,戏台上开始慢慢唱起:“老程婴提笔泪难忍,千头万绪涌在心,十五年屈辱俱受尽,晋国中上下的人谈论,都道我老程婴贪图那富贵与赏金,卖友求荣害死了孤儿,是一个不义之人……” 是《赵氏孤儿》。 他眉心一蹙,注意力转移到台上,见到一个少女扮作老汉正在吟唱:“谁知我舍却了亲儿性命,亲儿性命,我的儿啊!抚养了赵家后代根,为孤儿我已然把心血用尽,说往事全靠这水墨丹青,画就了雪冤图以为凭证。” 他怔愣间,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雪。小小的雪花在风中起舞,他忽然想起了另一场雪。那也是一个雪夜,但再厚的雪也盖不住流不尽的鲜血,满门抄斩,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一阵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原来谢老夫人看至这里也哭得崩溃:“我的儿啊,我的赟儿啊,你们就这么丢下我,要我这个老家伙可怎么活下去?” 栾郢隔岸观火,这位老夫人的哭诉和戏台上凄苦的唱腔交相辉映,他仿佛能透过眼前,看到二十年前他无眼亲见的那一幕。亲人早已死光,便是连个奔丧的也没有,而他的身世又必须守口如瓶,二十年来都无缘名正言顺的祭奠亲灵,便是随心所欲的哭一场也不成。 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只有权力,才能帮他报仇,告慰在天之灵。 老夫人的一番哭喊声响并不小,已有看客的目光默默移过去,周遭几位老嬷嬷也迅速劝慰着她,而她转头间竟然看见了栾郢这个不速之客,马上目露凶光,恨不得要扑过来撕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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