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汝阳长公主终于从屋子里出来。她见展岳和嘉善正分坐在棋盘左右,便笑道:“饭后再过招罢。日头这样大,都不饿吗?” 两人尚未回话,赵佑泽却先猫着脑袋,耸起鼻尖闻了闻,他的俊脸红扑扑地,显然很兴奋:“好香啊。” “姑姑亲手做的,我等会儿要吃多点。”赵佑泽对着嘉善爽朗一笑。 赵佑泽不过十一岁,这动作还带着些孩子气。汝阳长公主知他从小看不见,自然更心疼他,她和气地走过去,亲自牵起了赵佑泽的手:“还是我们元康知道哄姑姑开心。” 嘉善含笑说:“元康年纪小,正长个子呢,自然该多吃些。” “你也不大。”桌上已摆上几副碗筷,汝阳长公主的左右各坐着赵佑泽和嘉善。 因没外人,汝阳不愿叫展岳拘泥规矩,让他挨着赵佑泽坐了。 怕展岳不自在,汝阳特地道:“既到了观里,那些身份拘束,便是观外的事情。” 展岳点头,倒没汝阳想得那么不适应,他说:“听舅母的。” 汝阳长公主的驸马,是当年永定侯府的世子傅懿。而展岳的母亲傅时瑜,则是永定侯府的嫡出小姐。 虽说偌大一个侯府,如今多少故人都成了一抔黄土。可这亲戚关系,却实打实不会改变。展岳这句舅母,汝阳长公主无论如何都担当得起。 汝阳笑应了,看着展岳的神色有些茫然。她抿了抿唇,似乎是真的在笑:“许久没听到人,这样唤过我了。” 展岳垂下眼睫,他拿筷子的手不自然用力,指尖微微发白。 嘉善也勉强一笑,只有赵佑泽还心无芥蒂地拿筷子,正往嘴里巴着饭。 嘉善是心知永定侯府的陈年旧事的。虽然永定侯出事的时候,她尚未出生。但是永定侯傅家当年的赫赫威名,整个大梁又有几个人不知道? 可惜,威名是把双刃剑,能赢君心,也能离君心。 开国时,永定侯以军功封爵,封妻荫子已经好几代人,本来势力渐颓。直到上一任永定侯傅炎横空出世。傅炎十四岁就跟着平西将军勇战突厥,在军中默默经营了二十多年。 原本永定侯传到傅炎这一代,平级袭爵都是难事儿了,但因傅炎的军功实在显赫,先帝器重他。老永定侯去世以后,傅炎不仅顺利袭爵,先帝还封了傅炎嫡亲的妹妹为皇后。 皇后生下一子,立为孝怀太子。而先帝,则将戍守边疆的大任,尽付傅炎之手。 中平二十六年,有人弹劾傅炎通敌。说突厥这些年来之所以风平浪静,是因为傅炎假公济私。说他早已与突厥沆瀣一气,试图一举拿下边疆,逼宫篡国。 原先,大家伙儿都以为这只是个子虚乌有的事儿。永定侯在朝几十年,从来屹立不倒,加上皇后正主中宫,孝怀太子已长大成人,都将近及冠。 虽说每年都能冒出几个疑心的大臣,揣度永定侯拥兵自重。但先帝都仅仅只会斥一句上折子的人,而后就将此事不了了之。 可这一次,先帝不仅没这么做,还派人将永定侯手上的兵权收回,并将永定侯父子押解进京候审。 消息一出,孝怀太子与皇后屡次在御前求情,先帝不为所动。 其时,永定侯已年近半百,又是一生戎马。被先帝派去的人中,还有当时的司笔太监刘班的人。 刘班与孝怀太子不合,永定侯进京途中,会遭受什么侮辱可想而知。不过几日,就传来永定侯死在了进京路上的消息。永定侯之子傅嵘,被带到京城时,也是遍体鳞伤。 孝怀太子不忍,在殿前三叩首为永定侯喊冤,先帝终不改其心意。最终,傅嵘留下血书后,于狱中自尽。 永定侯一生有三子一女。 长子傅懿娶汝阳公主为妻,五年前战死在了边疆战场上,无儿无女。次子傅嵘,娶大同总兵嫡女鲁氏为妻,膝下留一女。小儿子傅骁是老来子,那年才刚满五岁。 至于永定侯唯一的女儿傅时瑜,年方十六,定了安国公展家,还未出嫁。 永定侯和傅嵘一走,侯府剩下的人,便只余鳏寡孤独。 听说,后来是孝怀太子与皇后,在乾清宫门口跪了一夜,先帝方才给了永定侯府剩下的人一条生路。 只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永定侯的爵位和永定侯的世代功勋,也随着傅炎的逝去,一同烟消云散了。 没了侯爵庇护,安国公府也毁了和傅时瑜的婚事。孝怀太子更是因为此事与先帝离心,不足一年,孝怀太子被废去太子之位,贬去永州。 再之后,皇后郁郁而终,原先的韩王被立为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章和帝。 此事,随着先帝的乘风归去,是非早已难辨。傅炎有没有通敌,先帝的判断是对是错,或许都不重要了。 傅炎身死,傅嵘自尽,皇后和孝怀太子病逝……永定侯府如今仅留的故人,除了长大的傅骁外,大概也就剩下眼前的展岳,和嫁给傅懿的汝阳长公主。 永定侯府的功过早成了讳莫如深的故事,昔年的英雄已无人敢提。 嘉善不是滋味地看了展岳一眼,她想到了自己从别处听来的消息—— 那时,安国公毁了与傅时瑜的婚事以后,另娶武崇伯女贾氏为妻。等贾氏过了门,安国公却又忆起从前与傅时瑜的情分来,他上了傅家,提出了纳“傅时瑜为妾”的请求。 嘉善私下里有过猜测。那时候的傅时瑜,还会再愿意嫁到安国公府。应该是为了永定侯那一府老小,能有人护着,不被人欺凌。 只是有些可惜了傅时瑜和展岳。 一个是从小被娇养大的将门虎女,一个……本该是,有着显赫身世,有着厉害的外公,有着疼爱他的舅舅,鲜衣怒马的国公府嫡子。 可现在,他却只能窝在这个观里,对着早开始吃斋念佛的汝阳长公主,轻声叫句“舅母”。 哪怕,他后来位极人臣,哪怕他最终,光芒万丈不可一世。 可永定候府的没落,势必也会成他心上永远的痛吧? 不知是怜惜还是悲悯,嘉善沉沉地缓了口气。她夹了一筷子土白菜到展岳碗里,笑对他说:“给你吃。” 展岳一愣,他望向她。 嘉善的脸细润如脂,般般入画。阳光映衬下,她睫毛微眨,瞳孔又黑又亮。好像看一眼,就能把人吸入心底。 展岳紧绷的手指略略放松了些,他侧过头,主动移开目光。
第009章 一句不经意的“舅妈”,无端惹起了一桩伤心往事。展岳几人都在各有所思的时候,唯独赵佑泽还心无旁骛地吃自己的。 他拿着筷子,侧耳倾听了会儿,忽然道:“你们为什么都不吃,还有姑姑,为什么要叹气呢?” 赵佑泽因为眼疾的问题,听觉反倒比常人要灵敏地多。他一直听不到其他人动筷子的声音,自然奇怪,便说:“我觉得姑姑做菜很好吃呀,要是你们再不吃,我可全吃光了。” “既然好吃,那就多吃点。”汝阳长公主不禁动容,她看赵佑泽的目光十分慈爱,嘴角的那点苦涩之意慢慢逝去,换了一个温柔的笑容,“过两日,姑姑再给元康单独开小灶好不好?” 赵佑泽咧开嘴,他的脸白里透红,喜滋滋地点了头。 见阿弟这样高兴,嘉善轻轻揉了揉赵佑泽头顶软软的发旋:“是要多吃一点。下午过来与我一起抄写《度人经》,得吃饱了才有力气。” 听到这话,赵佑泽的手抖了一下,他抓紧了筷子,乖觉地说:“哦,好。” 汝阳长公主忍不住捂着嘴儿笑了。 有赵佑泽这番插科打诨,几人的情绪总算放缓和了些。展岳虽然还是轻拧着眉梢,但脸上的线条棱角,却不似原先那般僵硬。 甚至在嘉善伸手摸赵佑泽脑袋的时候,他还眨也不眨地看了片刻,一直看到嘉善收回手。 展岳自己都没察觉到,就在适才,他的目光里,多了一分小心翼翼的贪婪。 几人用完饭,自有女观来收拾碗筷。 赵佑泽自幼在长乐宫长大,静妃总会让他在午间时分,去小睡一个时辰。现下到了点,赵佑泽习惯地打起哈欠来。汝阳长公主看见了,忙差遣婢女领了他回去休息。 秋日午后的阳光依旧是暖洋洋,灿烂明晃得像是麦田里的金子。 汝阳长公主亲自煮了壶茶,给展岳与嘉善一人倒了一杯,两人礼貌地接过。汝阳又拿水烫起茶壶,只是做事时仿佛心不在焉,视线时不时转向展岳。 展岳耳聪目明,他将茶杯托在手心,眉头未展:“有什么话,舅母请直说。” 不想他洞察力这样敏锐,汝阳长公主先是看了眼嘉善,方才笑道:“倒不是顶要紧的事。” 她打量了展岳一眼,目光清明:“砚清如今,尚未成家吧?” 展岳微抿了唇,他不动声色地瞧着嘉善。 嘉善恍若未觉,她正低着头,将茶里的茶叶沫子吹开。 展岳遂说:“还未。” 汝阳轻点头,没再接着往下问。她毕竟是世俗之外的人,虽也关心展岳的终生大事,但让她与一般妇孺一样,逼着他成亲,自是不可能的。 然而,汝阳长公主这话一出口,展岳却是不敢多待了。 他喝完茶,便找个理由,向汝阳与嘉善告辞,背影似乎还有点急。 与他心有戚戚焉的嘉善,可是第一次见到落荒而逃的展大人。忍不住笑说:“想不到姑姑也会操心这些俗事。我还以为,您如今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愿图个清净呢。” 汝阳放下茶壶:“原也不想管。” 她目光深远,似悲似叹道:“他如今当上了都指挥使,看起来,确实风光无限。可我看着他,总觉得这世上,真正疼惜他、只一心为他考虑的人,根本没有。” 汝阳长公主想起,展岳喊自己“舅母”时,那微有些发白的脸,不由怜道,“若是他的心里,再不留一点温暖的念想。我真怕以后,砚清会走上歪路。” 那些没落的世家子弟,有几个是真正甘心一辈子平庸的?汝阳长公主只是害怕,永定侯府的案子,会成展岳心里无法卸掉的一个包袱。 他如今身居高位,她更怕他,把光复傅家的事儿,当做第一己任,为人所利用。 嘉善埋头想了想。 她其实是知道,展岳上辈子娶了谁的。印象里,好像姓冯,是湖广巡抚之女。那女子文弱而和气,长相并不算十分耀眼。至少配不上展岳。 嘉善记得,上一世的展岳,娶了冯氏以后,再不曾纳过妾,也没收过别人献来的美姬,哪怕冯氏一直无所出。 可两人出现在外面时,却也不像她以为的那么恩爱,始终是一种相敬如宾的状态。 是的,相敬如宾。 嘉善与冯氏,在从前安国公府的家宴上,曾有过寥寥几次碰面。冯氏也是大家出身,言行举止确实没得挑。每每碰到展少瑛和嘉善,总会礼貌地问询几句。同为女子,嘉善在她的眼里,也读到过她对展岳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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