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恐怕,今日,我要再劳累您一次。”嘉善盯住郑嬷嬷的双眼。 她缓缓吐出几个字:“不知道,嬷嬷还愿不愿意?”
第092章 嘉善的神情虽然摆得温柔, 语气却不容置喙。 郑嬷嬷不由轻轻抬眼看,只见公主的眉眼轻微吊起,隐隐也透出了一种凌厉来,竟颇有几分当年裴皇后的架势。 郑嬷嬷在心里默叹一声, 低低答道:“奴婢在殿下与皇后身边伺候了十几载, 为你们, 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听了这话,嘉善只臻首低垂,看不出表情。 她淡道:“是啊, 一转眼, 居然都十几载,我也快要为人母了, 可见岁月的脚步是何等匆匆。” “公主长大了,”郑嬷嬷笑了笑, 复又补充一句, 不知是开心还是忧愁,“彻底长大了。” 嘉善不语,倒是低头看了眼杯子里的君山银针, 见茶水里荡起了一片涟漪,她才道:“嬷嬷在母后身边伺候的时候, 母后的年纪, 应该与现在的我差不多大吧。” 郑嬷嬷宁和地微笑道:“还是皇后要大一些的,奴婢跟在皇后身边的时候,皇后已经快双十了。” “那,母后那时候, 是不是比我要懂事不少?”嘉善一手轻托起粉腮,睁大了眼睛望着郑嬷嬷。 郑嬷嬷想一想, 答:“也不是。” “皇后是家中嫡女,自小爹疼娘爱,还有兄长撑腰,”说到这儿,郑嬷嬷微微动容,似乎是想到了嘉善年少时的不容易。 她顿一顿,方道,“有时候,不如公主性子刚强。” 嘉善低头,拢一拢衣襟,笑道:“我倒是更羡慕母后一些,有人宠爱,才能想做什么就什么。” 郑嬷嬷听了这话,不知道想到何处去了,一时怔怔地出神。 嘉善恍然未觉,她双目圆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郑嬷嬷,状似无意地道:“看来,母后后来没有嫁给孝怀太子,而是改嫁给父皇,想必也是她所愿了?” 郑嬷嬷愣了愣,缓缓吸一长口气,她平视着嘉善双目,低低道:“公主在说什么?” “嬷嬷,”嘉善面不改色,她轻轻拨动着杯盏里的茶叶,淡道,“我都知道了,您又何必再瞒我。” 郑嬷嬷默然不语,过了良久,她才勉强笑道:“并非奴婢有意隐瞒,而是人这一生,最聪明的是难得糊涂。” “有许多事,殿下实在没必要弄得那么清楚。”郑嬷嬷的眉宇间似有一抹消不去的哀愁,从嘉善进来时就一直褶皱着,仿佛有什么沉重的心事般。 嘉善举眸看她,细细咀嚼着她说的话:“难得糊涂?” 嘉善笑一笑,别有深意地道:“嬷嬷说的‘许多事’,这其中也包括元康的眼睛吗?” 郑嬷嬷沉默下来,眼里有一团黑墨般的底色。 这个时节,外院里的海棠花已经开了,花朵团团簇簇、粉中带白,美丽而又妖娆。可惜大多数海棠花终会飘飘簌簌,有的随风入海,有的则零落成泥。 郑嬷嬷迟疑了好一会儿,她双目微阖,半晌后,又不忍地睁开,轻声问:“公主知道了多少?” 嘉善收起笑容,眼里没有感情,她慢条斯理地开口,“我知道多少,不也得取决于嬷嬷愿意告诉我多少吗。” 郑嬷嬷眉头一皱,然而,还未及张嘴,她便又被嘉善截去了话头。 嘉善正低首,望着自己身上这件品红色的留仙裙,缓缓道:“今时今日,我不会去怀疑您对我和母后的忠心。” “您是重情之人,待我就像是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我相信嬷嬷也不会去害元康。”嘉善声调朗朗,既有女儿家似有若无的娇媚在,也自有一朝公主的威仪。 她的指甲修剪得整齐而利落,因为有了身孕,连蔻丹都几个月不曾染了,瞧着素雅干净。 她用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身上戴着的流云佩。那冰凉入骨的触感,支撑着她勉力把话说完。 嘉善道:“御前的陈伴伴告诉我元康的眼睛能看见的时候,是您陪我进的宫。” “那一日,我就曾问过您,元康为何会个子长得慢,”嘉善扯动嘴角,明媚的眼里似沾了几分凉意,“您和我说,母后从前也是十来岁才开始长个子,元康又是早产的。” “那我今日再追问嬷嬷一句,”嘉善娇软一笑,说的话却格外让郑嬷嬷惊心动魄,她一字字道,“母后当年,究竟为什么会早产?” 郑嬷嬷的脸色随着嘉善的话,可见地苍白起来。 她眼前开始模糊,唇瓣一颤,强自镇静着微笑道:“皇后怀四殿下的时候,怀相一直不好……” “嬷嬷。”嘉善想也不想地打断她,拧眉道,“您还不预备和我说实话吗?” “我今日没带一个侍女来,丹翠也只是守在了院门口,为的就是要你一句实话。” “您越是遮掩,便越是证明我的猜测没错。”嘉善用力地攥着自己的手,她眼皮儿一撩,轻轻道,“是谁下的手?” 嘉善闭上双目,语气越发轻柔:“父皇,太后,还是母后自己?” 郑嬷嬷神色大变:“公主慎言。” 见嘉善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郑嬷嬷终于脸色惨白着答:“是……太后。” “太后误信奸人之言,趁陛下去沧州巡视的时候,赐了皇后一碗补品,里面……”郑嬷嬷顿一顿,低低道,“藏了红花。” 嘉善悚然一惊,到底没有力气再继续装镇定了。她当然是知道红花的,上一世她曾流过一个孩子。当时龚必行给她开的落胎药里,红花的比例占了最重。 那是落胎用的啊。 嘉善脱口道:“我听说母后与太后不合,太后送来的东西,母后怎么会毫无戒心?父皇呢,知道这事儿吗?” “是素玉。”郑嬷嬷慢吞吞说,“素玉那会儿年纪小,被人所利用,伺候着皇后喝下了。公主不要怪罪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难怪那次问及元康双眼之事,素玉会紧张到连被褥都套反,嘉善总算一切都明白了。 “至于陛下,也是不知的。”郑嬷嬷压低声音道,“太后那时已缠绵病榻,陛下从沧州回来,还不到几日,太后便仙逝了。” “红花的药性虽强,可那时皇后已有七个月的身孕,腹痛了一夜后,并无大碍。龚太医给开了许多安胎的药,奴婢们也都以为没事儿。” “没有想到,一个月后,皇后竟会提前早产,更料不到的是,四殿下……竟会生来就双目失明。” 嘉善微一踟蹰,缓缓问:“为什么不告诉父皇真相?” “元康从小会那样艰难,就是因为生来失明。”嘉善说到动情处,甚至不自觉地略提高了声调,她苦笑着说,“若是父皇知道,□□而是人为,必然会怜惜于他……” “那时候,”这是郑嬷嬷今日第一次出言打断嘉善,她的声音平静淡漠,却自有股哀伤在其中,她道,“皇后有皇后的难处。” “什么难处?”嘉善慢慢立起脊背,望着郑嬷嬷道,“和孝怀太子有关?” “嬷嬷,”嘉善几乎要没有了力气,有气无力地笑道,“父皇和母后,真的感情很好吗?” “不如,我们再回到最开始的问题,”嘉善的语气越来越慢,眼角的笑意也愈发淡,“母后为何会改嫁给父皇?” “我相信我眼睛看到的。我相信裴家是重信之人,绝不可能背信弃义。我外公与舅舅又素来爱惜名声,不会因为傅皇后和孝怀太子势弱,就毁了婚约,更不屑做趋炎附势的事儿。”嘉善沉吟片刻,思量着说,“这其中,究竟有什么隐情?” 郑嬷嬷心境苍凉,只得再度叹息。 她默默道:“不是裴家毁的婚约,是孝怀太子。” “裴家上下,上至裴老太爷,下至皇后,并无一人有毁约之意。” “陛下去裴家求亲的时候,接连碰了好几次壁。直到第三次,裴老太爷才告诉他,皇后早已许了永江王,只是因傅家出事得太匆忙,没办婚事罢了。” 郑嬷嬷苍白地笑了笑,声音飘渺:“孝怀太子因傅家一事而被废去储位,另改封永江王。永江王是出了名的性子仁厚,陛下遂直接找了他。” “那一年,陛下初在朝野中立足,很得先帝喜爱,永江王便与他做了一桩交易。”郑嬷嬷的眼神深深地望向嘉善。 嘉善唇角微动,虽然已经猜到,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下去:“什么交易?” “永江王说,他可以主动与裴家解除婚约,但若来日,是陛下有幸登基,”郑嬷嬷微微一笑,望向窗外春去夏来的景,她道,“希望他能善待傅家后人。” 善待傅家后人。 傅家后人有谁? 傅骁,傅时瑜,汝阳长公主算半个,还有半个……则是她的驸马展岳。 难怪父皇虽然对展岳的庶出心有不满,却还是同意了她与展岳的婚事。难怪展岳年纪轻轻,就能身居高位,执掌兵权。 纵然有他自身的能力在,恐怕也离不开当年父皇对孝怀太子的一诺。 嘉善心下五味杂陈,她松开了攥得紧紧的手,手心里居然冒了一点儿冷汗出来。 她说:“没想到,我与砚清,都领了孝怀太子的情。” 如果孝怀太子不主动退婚,裴皇后便不会是裴皇后,又何来的嘉善。如果章和帝不是看在孝怀太子的面子,展砚清也大概率是娶不到她的。 郑嬷嬷却道:“人生之事,向来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牵出二,二牵出三。公主不必介怀。” 嘉善笑一笑。 郑嬷嬷掀开茶壶,见里头只剩了点茶叶渣子,便说:“奴婢去伙房煮壶茶来,再把剩下的故事,给公主讲完。” 嘉善正处在感慨中,遂没有防备地应了一声:“好。” 趁着郑嬷嬷去煮茶,嘉善则继续理脑海中的思路。 剩下的故事还有什么? 最主要的,不过就是郑嬷嬷口中的“奸人”和“皇后的难处”。 通过冯婉华,“奸人”她大概已经知道了,多半是秦王妃。难处呢,又会是什么,会是她想的那一种可能吗? 一个人思来想去,嘉善很快不安起来,默默起身在屋里踱步。 思虑间,守在门口的丹翠却忽然步履匆匆地冲了进来。 丹翠虽然性子活泼了点儿,可十分听嘉善的话,让她守在院口,她决不会擅自进院子里一步。除非有了不得的大事儿。 嘉善忙问:“怎么了?” 丹翠一路小跑,此刻正满脸通红,她喘着气说:“伙房……伙房走水了。奴婢看到了好大的烟子。” 郑嬷嬷刚说去伙房煮茶! 嘉善脸色骤变,险些踩到鞋边的裙角,她道:“快唤人来救火。” 为了不让郑嬷嬷多心,嘉善这日特意驱走了院子外的守卫,也没带多的人。因此,侍女丫鬟们来得都要慢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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