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忙道:“客人您真是吃酒吃多了,怎么会有绿眼睛的妓子,我们这也有很多曾是南羌的客人,您怕是看错了。” 醉酒之人道:“这等事情我如何认错?殿下,你可要相信我啊!” 帝姬见他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直接召来了一队京畿卫,说:“今日便把这个酒楼掘地三尺,我便要看看孰真孰假!” 那京畿卫立刻领命,查抄酒楼,竟真在后院的一处不起眼的小门发现了一条暗道,走进去后七弯八饶,最后通向了一条河,那河上画舫遍布,因着是白日,画舫未亮灯,京畿卫进去一看,全是正在休息的妓子,还真有不少绿眼睛的南羌人! 帝姬盛怒之下尚存清醒,立刻要求大理寺查明这些人从哪来的,怎么会出现在上京,竟然还被用作这种生意。 “所以,是你和帝姬商量好的?” 宣峋与也听闻了这件事,本在和游照仪闲谈,谁知对方告诉了他鲜为人知的另一层事。 见游照仪点点头,他狐疑的问:“不应该吧,那客人喝得再醉也不至于嘴上这么没把门,轻而易举就说出来了?” 游照仪笑了笑,说:“那个客人也是我们的人。” 这事是游照仪、周星潭、宋品之三人商量好的,后又找了宣芷与,有她帝姬身份作保,才有可能把这件案子闹大,不至于又湮灭无痕。 半个月前,去洛邑查案的宋品之回到上京,第一件事却不是述职,而是再次寻了周星潭和游照仪,把查出的案件和他们一并说了。 曾经流云声背靠皇亲国戚的传闻兜兜转转,竟落到了当今太子的府邸之中。 …… 南羌是宣懿十四年灭国的。 在与中衢僵持了近十年后,最终还是被先圣宣懿皇帝带兵攻破都城,南羌皇族被杀了个干净,南羌十二旗也被改成了容、蜓二州,归入中衢版图。 一开始,因为两国数年征伐,南羌又战败,中衢百姓对于南羌人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尤其是中衢的军队入驻容、蜓二州之时,其中被打压、为奴为妓的大多是南羌人,以至于南羌的百姓生活一度水深火热。 先帝将其灭国后就班师回朝,久居上京,自然一开始也不知道这件事,直到当时与容州接壤的冶州发生蝗灾,还是宣威将军的宋凭玄领命赈灾,发现冶州城县中竟有不少南羌人为奴为侍,且很多都是遍体鳞伤。 她心下不忍,赈灾结束后便回去和先帝呈报了此事,先帝大怒,亲自到容、蜓二州查办,发现那些南羌人入了中衢后寸步难行,自戕自毁者无数。 之后先帝便下了铁令,容、蜓二州内的南羌人俱为良民,除非原为贱籍,否则不得随意奴役,需得文书齐全,此外还将容、蜓二州的徭役赋税全部减去了好几成,又派了几个心腹大臣前去管辖,二州的境况这才好了起来,逐渐的南羌人也渐渐归顺。 可以说,在先帝的政令之下,南羌人在中衢是比较受保护的,如今竟有这么大南羌人在没有文书的情况下被带到了中衢都城为妓,实在是骇人听闻。 是以三年前阿满被带出流云声后,宋品之就秘密的查探起了这个案子,就连半年前去洛邑,用的也是告假探亲的理由,她的上司大理寺少卿也帮她一起掩护,这才彻底翻出了这件大案。
第43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2) 就算是自小生在容、蜓二州的人, 也多少会说几句南羌语,虽然国家灭亡,归顺它国, 但心中总是留有几份愁思, 想把一点语言、文字流传下去,不至于让故国湮灭无痕。 但阿满不会说。 阿满从小学的就是中衢官话。 他从有记忆以来,就生活在一个黑沉沉的小楼里,楼里的窗户永远用铁栅栏封着, 能看见的只有同一个视角和形状的天空, 楼里的门也从未开过。 十岁之前,阿满是不被允许上二楼的,而是住在地下,从一楼最深处的一个小门下去, 七弯八饶,就会有一个暗沉沉的通道,只有几盏灯亮着, 两边是无数个一模一样的房间,一个房间住三个人, 只有床和一张桌子。 那里都是和他一样的小孩。 之所以会觉得一样,是因为那个送饭的男人和他们不一样, 那个男人眼睛是黑色的, 鼻梁也不高, 头发也不是卷曲的, 这时候,他才有“一样”和“不一样”的概念。 有个黑色眼睛的男人会定时给他们送饭, 一天三次,次次不落, 但从来不会和他们多说一句话,最多也只会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眼神看着他。 好几年后,阿满来到上京,见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最常见的就是这种眼神。 他渐渐的明白过来,那是一种怜悯的眼神,但不是对人,更多的时候,是对着待宰的羔羊、鞋底的蝼蚁、肩上的拂尘,谁都能轻而易举的决定他们的命运。 他们从不见生人,每个月会有一个也是黑眼睛的女人来教他们认字。 说是认字,但认的也不多,只要求他们能说会念,他们无聊的时候,就用水在桌子上写那些看过的字,或是盯着那个小小窗外的天空。 今天是晴天,今天是雨天,今天云好多,今天的晚霞好美。 他们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只每日被关在地下,像一头猪一样被喂养长大,逃不过待宰的命运。 长大一点后,很多小孩试着跑出去,穿过那条长长的走廊,期望到那个窗子外的天空下面去。 可自然无一例外被抓了回来,狠狠的毒打一顿,甚至有个小孩被打断了一条腿,就算治好之后,也成了跛足。 阿满很怕痛,所以他没跑过。 到了十岁,他们终于被允许出地下,跟着一个没见过的陌生人走到一楼。 那天,所有小孩都很激动,认为自己终于摆脱了暗沉的过往,即将迎来灿烂的新生。 可是一楼和地下没有什么不同,也是无数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外面的光依旧照不进来,唯一不一样的就是住在这里的人比他们大了一些。 有时候,他们会被带去二楼尽头的一个房间吃饭,二楼也有很多房间,每个房间也都是小小的,唯一不同的是,里面关着一个个大着肚子的大人。 …… 他们只是从地狱,到了更深的地狱。 来了一楼,照旧还是学东西。 不是诗书、不是歌赋,学的第一件事,是怎么脱掉自己的衣服。学这么奴颜婢膝,折腰下跪,诱惑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那段时间,眼睛里都是白花花的□□,每天都抑制不住的想吐,他恨不得回到地下,成为一头只用吃饭的肥猪。 不过很快,他们就习惯了,有时候甚至还能主动去学,认真去做。 因为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再也没有、也不能有别的事情了。 快到十五岁的时候,他们又见了几个新人,开始给他们讲述什么是中衢、什么是容州、蜓州,什么是洛邑。 告诉他们为什么他们是绿眼睛,别人问他们的时候该怎么回答。再微弱的威胁都对他们有用,因为他们没有学过“反抗”这个词语。 于是,他知道他终于要被送上绞刑架了。 阿满第一次走出小楼的时候,是被蒙住眼睛的,等上了车也有人看着他们,但阿满坐在角落里,用绑在身前的双手轻轻推了推眼前的布条。 马车没有帘子,是封闭的,但能从车板裂开的缝隙里,看到泥土,看到绿草,看到落花。 看到那一点点光,从这点缝隙里一点点的漏进来。 车轮子轱辘轱辘,把他和他的伙伴,送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 画舫飘飘荡荡,河水浮浮沉沉。 那些斑驳的灯光,透过头顶的枝叶,洒在他赤.裸的、被随意对待的身体上。 眼神怎么样能更柔媚,腰肢怎么样能更软,肌肤如何能更加如凝脂,话语怎么说才能更加魅惑。 他了然于胸,一清二楚。 他是个被豢养出来的工具,一生全然没有意义。 直到那个普通的、平常的夜里,他遇见了一个女人。 “顺着阿满的给的线索,我找到了那个小楼,坐落在洛邑一个很荒僻的村子里,很难找到,我说我闻名而来,想买一个,他没让我进去,只是给我看了一些画像。” “他们警惕性很高,我试了几次,但偷溜不进去。” “我后来又走访了容、蜓二州,发现了不少二十几年前被拐走的男女,因为年代久远,再加上那时候先帝对南羌并未有什么保护之策,所以找不到便不了了之了。” “后来又根据别的线索,我陆陆续续拼凑出了大概,但还是没有证据,也并不知道完整的事情。” “阿满口中那些大着肚子的人应该就是之前容、蜓二州被拐走的男女,南羌因为样貌和我们不同,在中衢的风尘之地很受欢迎,有些人不把南羌人当人,就专门拐人去这种地方。” “后来先帝策令颁布,一时间官府严查,很多没有文书的南羌人都被送了回去,再想从容、蜓二州带人走几乎是不可能,于是就有人想出了这个办法,让原来已经被拐走的那些人直接生育,生下来的孩子样貌自然也是异族,再卖去这种地方。” “很多州县这种生意都被查抄干净,但只有洛邑保留了下来,并且越做越大。” 这些事情宋品之已然给周星潭和游照仪说过,此刻再一次给宣芷与复述,对方听得满脸空茫,几近作呕。 游照仪给她递了一杯水,宣芷与勉强顺了一口气,紧张的问:“那怎么会和太子府扯上关系?” 宋品之说:“我留人看着流云声,发现店主有日出入了太子外府的后门,当然,只靠这个并不足以证明这件事和太子有关,我只是猜测。” 洛邑是今上曾经的封地,其他州县查抄却只有洛邑保留,流云声的生意他们亲眼所见,其店主还进入了太子府。 林林总总加起来,论谁都会这么猜测。 宣芷与脸色苍白,双目放空。 好半晌,她捂住胸口,又跑到一边吐了出来。 恶心!太恶心了! 简直、丧尽天良,罄竹难书,她不知用什么语句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境,只觉得一阵难以抑制的反胃。 游照仪走到一边抚摸她的背,但并不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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