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芜知道百里息说的有道理,可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淡然看开。 “阿蝉,世上没有神仙,人都是要死的,你父亲走得早些,你我走得晚些,等岁岁长大,你我老了,不也要走?不要太伤怀,珍惜眼下的时光才是真。” 殷芜虽知道百里息说的是歪理,偏偏听了心中竟没有那般难过了。 这日之后,殷芜日日带着岁岁去郁岼院儿里,她知郁岼身体不能久坐,便待一会儿就离开。 郁岼极喜爱岁岁,给岁岁准备的东西就有一屋子,如今殷芜才知其中缘由,因他知道以后没有机会了。 有时郁岼实在忍不住,便坐在椅子上,让殷芜把岁岁给他抱抱,小小的粉团子虽多半时间在睡觉,偏偏极爱笑,有时睡梦里也哼哼两声,笑得极可爱。 殷芜身体恢复一些,便让人每日去买鲜鱼回来,她亲自下厨给郁岼做鱼汤喝,郁岼喝出是她的手艺后,便说喝腻了,不让殷芜再下厨,殷芜便笑着道:“我只是在旁看看,这鱼只是过了我的眼,活儿可都是厨娘干的呢。” 郁岼只叹息,便不再说什么了。 这日她从郁岼院内回来,见百里息正在屋内净手,便从他背后抱住他的腰,闷声道:“父亲的精神越发不好了。” 百里息擦干了手,回身牵着殷芜坐在了窗边罗汉榻上,温声道:“阿蝉你瘦了。” 殷芜正要说话,却见百里息视线落在了她胸前,她也跟着低头,便看见那被濡湿的衣衫,她呀了一声,忙遮住。 产后月子里,殷芜想亲自喂养岁岁,偏偏那时乳汁不足,她想喝些催奶的汤药,百里息不允,说是产后身体气血两亏,不能再强行催奶,殷芜便只能放弃亲自喂养的想法。 谁知满月之后,许是身体恢复得好了,奶水竟多了起来,攒一攒,也够岁岁吃一顿。 百里息帮殷芜洗了热帕子,递了干净衣裳,便去抱了岁岁来,殷芜喂饱了女儿,小粉团子打了个嗝儿,百里息将她抱起来,轻轻拍拍她的背,岁岁便又打了个嗝儿,声音大的吓人。 殷芜忍不住笑了出来,道:“人不大,嗝儿倒是不小。” 百里息抱紧小粉团子,轻哼一声,对岁岁道:“岁岁和爹爹好,你母亲嫌弃你打嗝儿声音大呢。” 殷芜咯咯笑着躺了下去,看百里息抱着岁岁在地上溜达,屋内光线昏昏,又暖和,她只觉困意上头,闭上眼便人事不知了。 再醒来时,岁岁已被乳娘抱走,百里息坐在床上看书,殷芜凑过去,将脸贴在他膝上,柔顺的长发铺陈在枕上,闷声道:“饿了。” 百里息的手探入她绣缠枝牡丹的领,揉搓了片刻,殷芜哼哼唧唧,最后有些恼了,百里息才撒了手,出门吩咐摆膳。 小夫妻黏黏糊糊用了晚膳,正要上床安睡,春玉忽然敲门,急道:“郁老爷忽然病倒了!” 殷芜一下子惊坐而起,两人快步去了郁岼的院子,见谢晖也到了。 郁岼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双眼紧闭,呼吸也急促。 百里息把脉之后,开了药方让人去抓药煎了,才对殷芜和谢晖道:“暂且无碍,只是身子亏空得厉害。” 殷芜擦了擦泪,见郁岼睁了眼,忙上前握住他枯瘦的手,问:“父亲感觉怎么样?” 郁岼摇头,气若游丝:“我们瞒着你,是怕你伤身子,可父亲没用,还是被你知晓了。” “不是的,父亲体谅女儿,女儿知道。” 郁岼喝了药,昏沉睡去,之后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 殷芜每日侍奉饭食汤药,天黑之后谢晖则陪在郁岼身边照顾。 百里息虽时常安慰开解殷芜,殷芜却还是大哭了好几场。 又过了半月,郁岼病得愈发沉重,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好在昏睡时十分安稳,并不见痛苦之色。 除夕这日,街上爆竹声声,殷芜陪在郁岼身侧,心中滋味实在难过,傍晚郁岼清醒片刻,殷芜陪着吃了晚膳,又说了会儿话,郁岼开了两句玩笑,殷芜也不好在他面前展露悲苦之色,抱了岁岁过来,郁岼看了看,笑道,“小岁岁是个心宽的孩子,这样大的爆竹声,竟然一点也不怕。” 他话音一落,粉嫩的小团子便笑起来,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形状,可爱得让人心都软和下来。 逗了一会儿岁岁,郁岼便又昏沉睡去,谢晖来陪着,让殷芜抱岁岁去休息。 她抱着岁岁出了门,见百里息就候在廊下,他穿了一身月白的暗纹锦袍,凤目里满是关怀之色,从殷芜手中接过岁岁,夫妻并肩往回走。 年三十,天上无星无月,只有一簇簇烟火在天上炸开,明明灭灭,火树银花。 殷芜忽然停步,红着眼看向百里息,喃喃道:“我不想父亲离开。” 多日的忧思辛苦,让她清减不少,天水碧色的披风略显宽大,那张清绝白皙的小脸不施粉黛,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百里息的一颗心似是被牢牢揪住,他伸臂抱住殷芜,另一只手还抱着岁岁,一家三口紧紧贴在一起。 “阿蝉不要怕,我和岁岁会永远陪着阿蝉的。” 回房后,殷芜洗了把脸,拿出给岁岁准备好的新衣,和百里息一同给她换上,红艳艳的小袄子,领口袖口还缝了一圈狐狸毛,衬得小娃娃喜气洋洋。 “过了今日,岁岁就一岁了哦。”殷芜亲了亲岁岁的脸颊。 小粉团子“哦哦”两声,像是在回应殷芜,百里息笑着点点岁岁的鼻尖,道:“你是真听懂了,还是不懂装懂?” 一家三口玩了一会儿,乳娘将岁岁抱走了。 厨房送了饺子过来,殷芜吃了几个便吃不下,只觉浑身沉重疲惫,没有了守岁的心思,简单洗漱后,殷芜坐在镜前卸下钗环,一头乌亮的长发垂落腰际,百里息从她手中拿过玉梳,帮她把头发一点点梳顺。 镜中美人肤色莹白,秀美的颈,饱满的酥山,纤腰细细,一双水盈盈的眼,似要将人的心都看化了。 百里息放下梳子,迫她仰头,含住了她的唇。 蜜一样甜,花一样香。 他的阿蝉是世上最好的珍宝。 因郁岼的事,殷芜郁结压抑,却寻不到出口,此时面对百里息,她卸下了坚强隐忍,只想狠狠发泄心中的害怕、难过。 她热烈地回应他的吻,拉着他抱住自己。 百里息抱着她滚到床上,她便扯他的衣服、他的玉带,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撕了她的衫儿,将她抵在软枕上! 极度克制隐忍。 两人很有默契,谁也不说话,只有床脚发出急促的声响,一声快过一声,一声重过一声。 殷芜看着晃动的床顶,耳中轰鸣,眼中却渐渐模糊。 百里息俯身抱住她,“阿蝉阿蝉”地唤她的乳名。 过了不知多久,房内才安静下来。 殷芜不知自己怎么哭了,只摸到了一脸湿漉漉的眼泪。 百里息扯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紧紧抱着她微颤的身子,凤眸里是切肤砭骨的心疼。 过完年,郁宵处理完了族中事物,带着妻子上京来看郁岼,到达这日正是岁岁百日,因郁岼病势沉重,岁岁的百日也没有大办,只在宅中摆了一桌筵席,开筵之前,郁岼竟然醒了,他人虽枯瘦,精神竟还不错,被谢晖和郁宵扶着入了席。 一家人围桌而坐,殷芜抱着岁岁,只长命金锁便收了三个,金锁挂在小粉团子的脖子上应景,将这小娃娃衬得十分豪富。 用过饭,殷芜想起去年她窨的花茶,忙让春玉去寻来。 又让人搬了软榻出来,她烧水、泡茶,献宝似的将那盏黄澄澄的茶递到郁岼手边,郁岼笑着接过,道:“既是蝉儿亲手窨的茶,自然要尝尝。” 他喝了一口,殷芜忙问如何。 郁岼看过来,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依旧神采奕奕,他道:“不愧是我女儿窨的茶,真是不错。” 马上就要立春,今年的京城似乎格外暖和。 “蝉儿,我这一生虽有苦难,却无遗憾,苍天怀仁仁之心,待我不薄,不要为我伤怀。” 一缕暖风吹过,殷芜去看郁岼,见他已闭上了眼,神态安详宁静。 他枯瘦的手中尚端着那盏茶,他的话也才刚讲完。 不远处的庭院内,郁宵和郑真儿正在逗岁岁,他俩的儿子郁煊正在追着谢晖疯跑,满庭春色,满庭热闹。 殷芜忽然茫然无措起来,她想说话,却嗓子干涩,想叫人,却无法出声。 “阿蝉。”忽然有人唤她。 殷芜循声看去,见百里息站在廊下,那双眼里是脉脉柔色。 “阿蝉没有父亲了。”她喃喃道。 一滴清泪从香腮滑落,砸在她的裙摆上。
第76章 番外五 第三日, 招魂之后,郁岼的尸身移入棺内,停放在灵堂。 殷芜等一众后辈早换上了丧服, 在灵堂内回礼举哀。 天黑之时,百里息回来,已安排妥当明日的车马、人员、棺椁停放之所。 他入堂内, 见殷芜瘦瘦小小一只跪在棺旁,煞白的脸,头上别着一朵白花,丧服宽宽大大将她罩住,一颗心便疼得发紧。 送走了最后几位前来吊唁的人,百里息扶殷芜起身。 这几日, 她已不知哭了多少场, 水米不进, 实在可怜,如今已过了三日, 殷芜若是还不肯休息,百里息也不能纵着她继续这样熬着。 “回去休息休息,吃些东西。”百里息柔声哄道。 殷芜浑身沉重, 将身体的重量都压在百里息身上, 听了这话却有些迟疑, 郁宵谢晖也劝她回去休息, 毕竟才生产百日,身体吃不消。 百里息却没再给她犹豫的机会,将她抱起往院内走, 她清减不少,抱在怀中越发显得瘦弱。 之前殷芜一直呆在灵堂, 来往之人不绝,心是麻木的,人也是麻木的,如今从里面出来,重新看到了昔日郁岼呆过的院子、走过的小径,忽然又有些难受。 她将脸埋在百里息胸前,眼角便又氤湿了。 百里息一路没有开口说话,等回房,将殷芜轻轻放在软榻上,拧了一条湿帕子过来。 殷芜垂着头,粗麻的丧服像是个硬壳子,将她牢牢锁在里面。 他蹲下,轻轻抬起殷芜的脸,用湿帕子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柔声哄道:“阿蝉,你都三日没去看岁岁了,便是为了岁岁,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殷芜不知怎的,就是觉得心中委屈难过,如今房内只有他们夫妻两人,便也不再强装坚强,她一下抱住百里息的脖子,哭得颤颤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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