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顷与沈夫人救了全城百姓的名,见着郦酥衣前来,百姓自然很是热情。不光是萧郎中家,周遭百姓皆慕名而来,一时间送母鸡的送母鸡,提白菜的提白菜…… 真是好生热闹。 郦酥衣是在落日前,被抬入产房的。 她的肚子痛得急,还未反应过来呢,身侧的玉霜已是一道惊呼。 “快来人呀!夫人要生了!” 郦酥衣两眼一黑,整个人晕乎乎的,再回过神,已是到了产房之中。 眼眶酸胀,眼前发晕。她被人拥护着平躺在榻上,只觉得大汗淋漓,直将身后那层被褥打湿。 “夫人,夫人,您用力些,莫要着急。再加把劲儿,马上就要出来了。” “夫人,您再用些劲儿,快了快了……哎……” 身侧传来产婆子略有些焦急的声音。 她身子骨孱弱,力气又小,怎么都使不上劲儿。 自日落前折腾到天黑,孩子怎么都出不来,这可把周围人急坏了。 玉霜急得要哭,素桃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镇定。 不过少时,后者又从一侧端来一碗掺了人参的汤药,让郦酥衣嘴里头含着。 “夫人,再加把劲儿,孩子要出来了。再用些力……” 便就在这时候,院子里忽然响起一声: “将、大将军回来了!” 是他回来了,他带着收复玄临关的捷报回来了。 甫一打胜仗,沈顷便听到妻子已被抬入产房的消息,一下竟连身上甲胄都来不及唤,匆匆忙忙上马,直往这通阳城飞奔而来。这一路鞭子打得急,噼里啪啦如同他同样焦急的心事,他心想着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的妻子还在产房中受难。 她在等着他,等着他的人,等着他的捷报。 还未入院,已有下人迎上来,同他道了夫人眼下情况。 众人只见着,他们一贯清冷自持的世子爷在走入院后,竟径直朝那产房快步而去!! 见状,左右之人忙不迭阻拦。 “爷,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您乃国之重臣,这产房血污冲天,怕是冲撞了您!” 沈顷阔步,混不顾身侧言语,一把掀帘。 郦酥衣尚在恍惚,筋疲力尽时,只看见一片朦胧之中,忽尔闯入一道颀长的身形。 紧接着,她嗅到那阵熟悉、清雅的兰香。 迷离之中,有人紧握住她的手。 那人的声息亦一道落下来。 “衣衣,衣衣。” “别怕,我来了。” 她的手腕被对方攥握住,隐约间,那人似乎向她的腕间渡了一道力。 不知是不是错觉,嗅着那兰香,郦酥衣竟觉周遭温暖了些。 “衣衣,不要怕,”他道,“抓紧我。” 有沈顷在一侧,她果然心安,不知过了多久,产房内终于响起惊喜的一声: “生了,生了!”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夫人生下了一对儿龙凤胎!” 先出来的是个胖乎乎的小子,接下来,又是个小姑娘。 偌大的产房,响起婴孩的哭啼声,此起彼伏。 沈顷没有看那孩子,第一反应,是过来抱她。 她与沈顷给那两个孩子起名。 哥哥叫祺安,妹妹叫绥禧。 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不求闻达富贵,只求他们喜乐平安。 玄临关大胜,彻底挫伤了西蟒人的锐气。西贼暂时不敢犯境,加之西疆条件艰苦苛刻,沈顷便带着她与孩子归京。 回京那日,街上锣鼓喧天。 虽说此一战多有波折,但最终既是战胜了西贼,又收复了先前丢失的玄临关,其中过失,圣上便免于追究了。 回京第一日,郦酥衣先带着祺安与绥禧回府安置,而沈顷有皇命在身,要先入宫一趟复旨。 她带着孩子回府,兴许是有了西疆这一遭,又兴许是有了孩子撑腰,即便现下沈顷不在身侧,府邸里的下人们,再不敢像从前那般对她了。 她跟着世子去了西疆,一路生死相伴,又有了沈家子嗣。 这一回,不止是魏恪,全府上上下下,俨然将她视作了沈府的女主人。 沈大那一双妻妾,更是对她毕恭毕敬,一口一个好妹妹称呼着,亲昵得紧。 除了一人。 长襄夫人。 先前在沈家,长襄夫人便一直看不惯她。 此次回府,对方的身子大不似先前爽利,她瘦了许多,一双眼深深凹陷下去,面色苍白,有些可怖。 她须得下人搀扶着,才可以行走。 见到祺安与绥禧,老妇人面上又露出许多亲昵,她,笑着要来抱这两个孩子。 祺安与绥禧都不喜欢她,被长襄夫人吓到,哇哇大哭。 乳娘赶忙上前,将这两个孩子抱开。 不光是老夫人,圣上的身子也大不若从前了。 此次回京,圣上问沈顷,要何封赏。 大殿之上,一袭官袍的男人略一沉吟,道,要为沈家重修祠堂。 他一句话刚说完,龙椅上的男人猛地一俯身,下一刻,竟咳出血来! 一旁的公公慌了神,惊呼一声“圣上”。 偌大的金銮殿乱作一团,此时此刻,也无人关怀沈顷为何要重修祠堂。圣上艰难地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秋日高悬,沈顷一袭湛蓝长衫,朝殿上略一行礼。 回到府中,他带着皇诏,着手开始重修祠堂。 旁人不知晓他的用意,但郦酥衣知晓。 他是要将兰夫人与弟弟兰蘅,一并迁入到沈家祠堂中。 听到这个消息,长襄夫人急火攻心,两眼一黑,竟直接晕了过去。 醒来后,她卧在病榻上,生平第一次对沈顷破口大骂: “孽障!你个孽障,竟敢篡改祖宗祠堂,沈兰蘅,你个不孝子!自从娶了那个女人,你便不仁不孝不忠不义,你——你……” 话音未落,妇人又呕出了一口鲜血,记得一侧姑姑慌了神,赶忙劝她: “老夫人,您少说些。千万要当心身子……” 当长襄夫人的唾骂声传入院时,沈顷正在兰香院,一口一口地喂着她喝汤。 闻言,男人手中攥着汤勺,淡淡垂眼。 “不必拦着,由着她骂罢。” 窗外光影晃动,于他眼睑处落了一层。 他与老夫人好歹也是母子一场,先前十五年,对方待他不薄,如今她病体缠绵,大夫道她时日无多,沈顷心有孝义,也不愿与她计较得太难看。 只是她唾骂声连连,扰得全府上下鸡犬不宁,沈顷只好将她遣至别院,由几个干事得力的姑婆照顾着。 整个沈府上下,登时清净多了。 秋时总是多雨,阴雨连绵时,这天便一场接一场地寒下来。沈顷挑了个清朗之日,去沈家后山上,为母亲与弟弟立了双墓碑。 两个孩子有乳娘哄着,郦酥衣亦换了身清淡的衣衫,在一侧陪着自家郎君。 她垂眼,无声站在一侧,看着男子低下身,于墓碑上刻下两人名讳。 兰雪衣。 兰……兰蘅。 兰夫人说过,沈顷是她给沈家的孩子,冠以沈姓。 而兰蘅,则是她的孩子,是她兰家、是她兰雪衣自己的孩子。 离开时,天空又飘起了雨。 沈顷左手撑开伞,右手牵着她,相携着朝后山外走去。 他的手上沾了些泥土。 郦酥衣知晓,这是他适才刻字时,手上所沾染的痕迹。 她亲眼看着,沈顷一笔一画,亲手刻上那“兰蘅”二字时。 郦酥衣心中忽然涌上一阵异样的情绪。 一阵异样的、浅淡的离愁,于她的心绪间轻缓弥散开。 如薄雾,似云丝,迷迷离离,融散不开。 倏尔间,她耳畔似响起那人轻佻的笑。 “这种狼呀……他的性子怪得很,平日里捕食猎物,都是单个单个地吃,从不贪多。等他吃饱了,就会自己走了。快去吧,小猎物。” 不过转瞬,又是他带着几分委屈的话语。 “郦酥衣,你又骗我。我早该料到,你不能轻信。” “你为何不喜欢我,我与他是同一具身子同一张脸,我听你的话,已经学得很像他了。郦酥衣,你看看我好不好?” “我明明、明明已经很像他了,你为何还不愿……” 秋雨濛濛。 忽尔又秋风盘旋,吹起树声婆娑。 “喂,郦酥衣!” “我会将他带回来。你不必担心,我一定会带着他,平安归来。” “……” “吾妻酥衣,吾,爱妻酥衣。” “你莫哭啦,莫要担心,我不在了,万事都会变好的。” “世间万事,都会变得很好,很好。如若这个世界,你能喜欢我一点,那就更好了。” “只可惜我无能,只有在我死亡之后,才让你开始感动。” 让你这颗冰冷的心,因为我终于有了片刻触动。 虽然代价是,我的死亡。 …… 大凛明安二十四年,冬,沈顷再度出征西疆。 来年春,圣上驾崩。新帝登基,彻查当年双生子之事。 而后,又于万恩山下建立庙宇,告慰当年故去英灵。 不知不觉,匆匆又是一年。 当沈顷再凯旋,恰逢祺安与绥禧的满岁宴。 从去岁冬时,到今年秋时,将近一整个年头,沈顷在外征战,连连收复西蟒所霸占的六座城池,生擒轩辕高护,逼得对方签下求和协定。 一向猖獗的西蟒,终于向大凛俯首称臣。 新帝大悦,封沈顷为定国公,郦酥衣为一品诰命夫人。 圣旨下达那日,郦家前来庆贺。 简装,小六儿义愤填膺,直接带着人将孙氏与郦知绫打了回去。 而后又请来夫人的母亲林氏,请其上座。 见了外孙和外孙女,林夫人自然喜不自胜。然,最令她高兴的,还是与郦酥衣相见。 如今她身负诰命,即便是林氏见了她,也要行礼。 眼看着母亲便要俯低下身子,郦酥衣赶忙伸手,拦住她。 “母亲不必这般。” 闻言,林氏抿抿唇,唇角笑意浅淡,可那眉眼之中,尽写满了欢喜。 明日便是孩子的满岁宴,沈顷上次临走之前,她特意一人跑去国恩寺中,去问智圆大师求了一张平安符。 算着时辰,现如今,她应当去万恩山上还愿。 沈顷还在衙上忙,她便唤来玉霜与素桃,备好了马车,一人兀自前去。 秋风萧瑟,树影拂面。 国恩寺还如同先前一般,沉寂而肃穆。 智圆盘腿,坐于素帘之后,见到她来,双手合十,缓缓道了句:“施主。” 郦酥衣亦合手,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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