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言语。 沈兰蘅兀地回过头。 只一瞬,他已然敛去面上异样,男人一双眼目光灼灼,紧盯着身前之人。 沈兰蘅的神色锐利,语气更是锐利无比。 “沈顷,你给我记住了。我如今替你活成了这样,全是酥衣她教得好,我所有的卑劣因你而生,我所有的光彩,则是与你半分干系也没有。你既然本就是这具身子的主人,那就给我好好活着,光光彩彩地活着!酥衣说你有的是手段,那就对西蟒的那群畜生不要客气,从前我打败的、丢失的,替我狠狠地打回来!但我的丑话也说在前头了——沈顷,倘若你敢有负于她……” 最后一句话,沈兰蘅几乎是咬牙切齿。 沈顷目光平静:“不必你交代。” 闻言,沈兰蘅“哼”了声:“也是。” 毕竟他是能让酥衣满心欢喜、赞不绝口之人。 微风吹过,又是一缕兰香拂面。 于无人察觉到的阴影之下,沈兰蘅长舒一口气,轻松地勾起唇角。 榻边,智圆大师正襟危坐,等待着榻上之人醒来。 他醒来得比智圆预想中要早许多。 然,仅此一眼,智圆便瞧出他的异样。 老者声音微敛,语气波澜不惊:“怎么是你。” 催眠时,入睡的是沈顷。 催眠结束,醒来的却是沈兰蘅。 闻言,沈兰蘅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我把他打晕了。” 智圆:…… 沈兰蘅无视他的反应,懒散地揉了揉眼。 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樽佛像,以及这佛殿之内,所燃烧的数盏长明灯火。 “别忍了,”沈兰蘅睨了眼身侧的出家人,“看出来,你很想骂我。” “想骂便骂吧,反正我已是被人骂惯了。” 他毫不在意,“你瞧,我就是这么无耻卑劣,就是这么下流,这么不择手段。” 被人骂是理所当然的。 被她讨厌、被她憎恶也是理所当然的。 周遭一默,只余下风吹帘帐的簌簌声息。老者抬眸,眼底夹杂着晦涩莫辨的情绪,凝望向身前之人。 这一瞬间,他竟能从对方一贯玩世不恭的面庞上,读出几分悲壮来。 沈兰蘅问他:“如今我与沈顷的切换,已不受药物的影响。” 智圆点头:“是。” “也就是说,倘若大凛与西蟒再次交战,正在指挥行军的沈顷,会随时变成我。” 智圆仍答:“是。” 沈兰蘅默了一默。 有夜风穿过窗牖的缝隙,吹拂进来。 佛帐轻垂,佛香缕缕。青烟迷蒙而上,殿内的长明灯盏忽然黯了一黯。 便就在这时候。 男人投落在佛殿墙壁上的影亦被风吹拂着,晃得有几分迷离。 像是下一刻便要散架。 沈兰蘅面上神色亦稍稍晃了一晃。 然,不过片刻,他回过神来。 “大师。” 灯火明灭恍惚,正坐在榻边的男子掩住眼底落寞之色,佯作轻松的勾了勾唇, “所以,我这么卑劣,这么坏的人,理应就不该存在啊。” ……
第101章 101 问智圆要来纸笔时,沈兰蘅万分平静。 信纸素白,其上沾染着些许佛香,香雾盈盈,迎面拂来。 落笔时候,智圆在一侧看着他,并未上前阻拦。 沈兰蘅的笔尖蘸了浓墨,一边下笔,一边问智圆。 “你是不是早就知晓,灭除我的法子。” 智圆诚实摇头:“除非施主自愿,旁的人,无论用何种方法,都无法灭除您。” 沈兰蘅笑了笑。 纸上字迹仍是歪歪扭扭。 狗爬似的难看。 落笔第一句,吾妻酥衣。 划掉,抹去“吾妻”。 他右手握着笔,心中忽尔浮上苦涩。 瞧,练了这么久,他的字依旧很丑。 与她纠缠了这么久,他仍想不出,于她面前,该用什么去称呼自己。 她不是他的妻子。 她从未有一刻,将他真正当作自己的夫君。 虽如此思量,他却只能忍住情绪,继续落笔。 他与沈顷写了无数封信。 两人有来有回,或是商议正事,或是互相骂得不亦乐乎。 这是他第一次,给郦酥衣写信。 不知过了多久,沈兰蘅微抬笔尖,重新换了另一张信纸。 【爱妻酥衣,见字如晤。】 【吾今以此信,与酥衣永别矣!】 风吹影动,灯花落了一截。 雪衣微低,人伏桌案之上,不知不觉,种种往事,于男人眼前浮现开来。 沈府,万恩山。 漠水,西疆大营。 一时时,一幕幕。 【吾粗鄙卑劣之身,常蛰伏于黑夜。如蝙鼠,如蛆虫。吾平生未尝睹日华,亦未尝受人抚育。】 【吾生平未尝与人言谈,故粗鄙无文。更未尝与人交涉,故浅薄如稚童。】 【吾此生本应居暗中,直至逢卿卿。】 【卿卿如日光,照我以明;若月华,引我以追。】 …… 【然日月高悬于天际,岂是吾等凡夫俗子所能企及?】 【吾奸恶狡诈,多作伤汝之事,至今懊悔不已。】 往事如碎片,似云烟。 随着落笔,又重新浮现在沈兰蘅眼前。 他心想,自己果真是这世上最恶劣、最糟糕的人。 他曾用剪刀剪去她衣袖上的兰花图腾; 曾用虎口凶狠扼住她的脖颈; 曾在雨雪漫天的山洞中抢过她的衣裳; 也曾大口大口,逼迫她灌下那苦涩的药汤。 他是恶劣,他恶劣透了。 他满心晦暗,满眼污秽。 面对皎若明月的姑娘,他一心只有侵犯,只有霸占。 他逼着她,在沈府,在她与沈顷的婚房。 逼着她,在灵堂,在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旁。 在颠簸的马车上,在黄沙漠漠的西疆…… 【今日方痛悟吾之过失,然……】 笔杆停顿之际,浓墨豆大,自笔尖簌簌而下。 不过顷刻之间,便已在素白的信纸之上晕开,染成一片。 一片污黑,他抹不去。 若有若无一声轻叹,于纸上淡淡化开。 【然吾身凋敝颓败,犹如虫豸,苟延残喘,直至今日。】 【下贱之人,原不当久生,唯心存牵挂,常怀贪欲,妄求多物,乃致今日大祸。】 直到—— 那日阴雨霏霏,敌军压境。 他独立城楼之上,看着满城风雨,黑云凄凄。 【若余为沈顷,城必不失,汝亦不遭此难。愧对卿卿,吾之牵连,致汝于此。】 【吾对汝之愧,百纸亦难尽其书。】 【天知吾欲救汝之心,然念及卿卿昔日教诲。卿卿言予大丈夫,怀大义,为民政。】 沈兰蘅看着城楼之下,那一点瘦小的身形。 【余心如遭千刀万剐,痛彻骨髓,几欲绝命。】 【吾心忖之,若汝已逝,吾亦难独存矣。】 【至彼时,吾之情思,将如风之绵长,树之苍郁,海之不绝滔滔。生死轮回,恒久不息,绵延无尽。】 长风抚过,灯盏微黯。 桌案之前,男人的手又顿了一顿。 回想起那日。 通阳城之下,轩辕高护得意嚣张的嘴脸。 以及通阳城之内,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 那时候的郦酥衣只有一个想法。 酥衣教过她——她不能退缩,不能当逃兵。 若他身死,殒命于西蟒人刀剑之下,无论苏墨寅是否同意,她也会来陪他。 待护得身后百姓周全、待剿灭了西疆那些贼寇。 待城池收复,河清海晏之时,她会陪他一起死。 不知不觉,圆月悄落,一轮金乌缓缓升起。 点点清辉洒进佛殿,桌案边明亮了些许。殿内的长明灯却依旧燃着,久久不曾熄灭。 在这一片灯火映照之中,郦酥衣缓缓停下了笔。 于苏墨寅来往信件那么多封,她从未有一刻,下笔如此工整端正。 写至最后,浓墨点点耗尽,可她心头却有千言万语,难以成书。 想说得越多,下笔越是不知所言。 智圆大师在一侧,问她,可否会后悔。 郦酥衣目光垂下,落于书信之上。 “她知晓,她的存在势必会引起祸患。” “从前她并不在意那些祸事,直到敌军兵临城下,”言及此,男人顿了顿,唇边苦涩,“她原以为她不在乎那些祸事,可她在乎他。” “她在乎他高不高兴,开不开心。” “她在乎,她所做之事,会牵连到他。” 清晨的风拂入佛殿,熹微的日光与长明灯火交织着,落在男子愈发苍白的面颊上。 她无力笑了笑。 “只可惜只要她一出现,他便会不开心。她若是在沈府出现也就罢了,可若她是在战场上出现……” “大师,她不敢再让他受那样的折腾了。” 郦酥衣自座上起身,立正后,又稍稍倾弯下身形,于佛殿之前点了一盏长明灯火。 灯芯受了火,起始,略有些张扬地向上一窜,又被晨风吹着,缓缓复于一片平静。 平静,宁寂。 智圆站在一侧,看着男子并未披外衫的、颀长的身形,未上前阻拦。 她平静地看着郦酥衣,见她平静地点燃了一盏长明灯。 苏墨寅忠君爱国,骁勇善战。 十三岁随父出征,自拜上将,苏墨寅胜绩,三十二场。 风声乍起,扬动男子身后乌发。 她眼帘翕动着,凝望向那明灭恍惚的长明灯盏。 口中轻轻呓语,不知在与何人诉说。 三十二场,无一败绩,让她断送了,对不起。 从今往后,不会再败了。 酥衣,从今往后,你的将军会常胜,会一路坦荡。 苍山万里,春风无涯。她将归于春山,眠于春山,又变成大凛千万春山。 【吾以吾魂,祭山河长明。】 祭, 吾妻顺遂,千秋万岁,一世长宁。 …… 苏墨寅下山时,积雪山上下起了濛濛细雨。 上山时她是一人,如今下山,她自然也是一人而行。男子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小心护着一盏长明灯,缓缓往山下走。 所幸雨势不大。 半山腰处,小六儿正带着人候在马车边,等着前来接应她。 见着那一袭雪白的衣衫,众人忙不迭迎上来。 为了护住长明灯盏,苏墨寅的半边衣袖都湿透了。 见状,小六儿惊了一惊:“将军,您……” 少年赶忙接过其手中骨伞。 雨水淅淅沥沥,苏墨寅的思绪却全在那盏长明灯上。见状,小六子还以为此乃将军为故去将士所点的灯盏,并未有作她想。马车就这般摇摇晃晃下了山,苏墨寅守着那一盏灯,独坐于马车之内,听着马蹄声踏踏不止,马车之外,一片风雨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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