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已是晌午。 她在积雪山上待了一整夜,在日头正旺之时,终于乘坐马车回到了通阳城。 沈兰蘅正在萧郎中家中,候了她许久。 听见马蹄声时,他正坐在木椅上,手里捧着萧郎中为他熬制的热汤。 昨日到今日,他的膳食一直都是母鸡汤。 萧郎中道,他刚受了惊,又受了寒,当下应当好生保养。 便就在沈兰蘅苦恼,该如何面不改色地喝下这一碗有些油腻的热汤时,只听院内一声“大将军回来啦”,少女赶忙放下手中热碗、朝外跑去。 这一场雨下得并不甚大,亦不甚久。 苏墨寅回来时,院子里的雨水恰好停下来。 她一袭雪衣,带了一盏长明灯。 春雨虽停歇,院落之中,仍有些许冷风料峭,吹起瑟瑟春寒。 苏墨寅下意识侧身,以身形将这长明灯护了护。 见状,沈兰蘅不禁疑惑:“郎君,这是……”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立马反应过来。 苏墨寅上了积雪山,去找了一趟智圆大师,祭拜了一场沈家将士英魂。 又带了这一盏长明灯回来。 “这可是郎君为沈家将士所点的灯?” 燃一盏长明灯,祭数千将士英魂。 说这话时,少女声音清脆悦耳,苏墨寅低下头,只见妻子面容瓷白清丽,那一双乌黑的软眸中,更是写满了天真与无辜。 她抿了抿唇,并未应声。 在西疆,专门有一座英魂庙,其中专门设有灵位与长明灯,来供奉舍身为国的、沈家将士的英魂。 这一盏灯并非众将士的。 沈兰蘅瞧出她面上异样,不免关切问道: “郎君怎么了?” 她像是有什么心事,在刻意瞒着他。 走入屋内,苏墨寅将灯端正摆放于桌案上。恰在此时,迎面扑来一道满带着湿意的寒风,将男人的声音吹散了些。 “是她的。” “她?” 沈兰蘅怔了怔,一时并未反应过来,“她是谁?” 桌几上,灯火晃动着。 少女心中疑惑,也顺着苏墨寅的目光,凝望向那一盏长明灯。 不知为何,便就在沈兰蘅看着,那灯火随风飘摇之际,他的一颗心忽然跳动得很快。 灯芯迎着寒风,倔强的、固执的窜动这火光。 毫无征兆,他胸口处忽然闷闷的,没有任何缘由,堵塞得不成样子。 他站在苏墨寅身侧,下意识捂了捂胸口,终于,忍不住问道: “郎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苏墨寅看着他,终是道出真相:“这一盏灯,是郦酥衣为自己点的。” “郦酥衣?” 沈兰蘅不解,“她点长明灯做甚?” 提起来郦酥衣,他的语气并未有任何波动。 日影落入少女眸中,他眼神明亮清澈,眸光里,带着几分淡淡的疑思。 没有半分担忧。 一时间,沈顷竟不知该用什么语气来告诉她这件事。 他半边衣袖还湿着。 见状,郦酥衣也浑不顾沈兰蘅了,她自另一侧取来件干净的外袍,欲为他换上。 便就在这时,腕间一道力,沈顷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似乎怕捏疼了她,男人的力道并不重,却将她握得极稳。 怎么了? 沈顷手指稍稍用了些力,看着她,缓声: “便在今日一早,他于智圆大师禅院之内,献祭了。” …… 虽已入春,午时的风仍旧萧瑟。 男人声音清晰。 郦酥衣瞪圆了一双杏花眸。 光影穿过窗牖,落于少女眼中,又于她那双瞳眸间微晃着。良久,她不可思议地望向那一盏长明灯,好半晌才缓回思绪。 献……献祭? 她不明白,身为沈顷的臆想物,沈兰蘅究竟是怎样完成这一场献祭的。待她反应过来时,手中已多了一封信。 多了一封,沈兰蘅留给她的信。 【吾妻酥衣,亲启。】 沈顷适时地侧身,欲转身离去。 “郎君不必离开。” 郦酥衣手中攥着书信,忙出声唤他, “我与沈兰蘅之间的事,郎君不必避嫌。” 她说的是实话。 她与沈兰蘅之间,并未有任何你情我愿的私情,抛开沈兰蘅对她的觊觎,她一颗心清清白白,从未对沈兰蘅有过他想。 她的郎君是沈顷。 她爱的灵魂,是她的夫君沈顷。 闻言,男子步履顿了一顿,不易察觉的笑意于他唇角边荡漾开,又在顷刻,被他抿唇克制住。 沈顷正色,道了句,好。 一道兰香将她裹挟住,郦酥衣展开书信。 迎面第一句,爱妻酥衣,见字如晤。 爱妻。 在知晓沈兰蘅乃沈顷另一面之前,她本对这个称谓万分排斥。如今知晓了两个灵魂实则为同一人,将沈兰蘅看作沈顷的阴暗面之后,她竟也能开始接受这个称呼了。 沈顷伸手,揽住她的身形。 即便是怀有身孕,她的身姿依旧婀娜,除去小腹此时微微隆起,可道是美人窈窕,纤婀动人。 她眼睫垂下,仔仔细细看着其上行文,一字一字向下读着。 越往下读,手中书信愈发沉重。 沈顷在一侧沉吟:“衣衣,那日通阳城上,闭门不出的人不是我。” “是他。” 闻言郦酥衣抬眸,双手紧攥着信纸,心中震撼不已。 一瞬之间,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原本轻盈的一颗心,狠狠朝下拽去。那颗火热之物下坠,竟让她的眼眶有了几分湿润。 然,那仅仅是几滴泪。 几滴毫不成形的泪。 她分得很清楚——此时此刻,她微灼的眼泪并非爱意,而是面对故去之人时,一瞬间的震撼与感动。 郦酥衣从未想过,一贯粗鄙的沈兰蘅,竟有一日,下笔落下如此动人的行文。 他道,我这一生本该在阴暗中度过,本该孤冷寂寞,不见天日。 长夜苦冷,酥衣,你是第一个愿意与我说话的人。 【吾此生本应居暗中,直至逢卿卿。】 【卿卿如日光,照我以明;若月华,引我以追。】 酥衣,可我太笨,总是将我的月亮惹哭。 她哭起来,眼睛红通通,亮闪闪的。 像是天上的星星。 明亮,璀璨,夺目。 是我久久困于黑夜里,从未见过明亮色彩。 我想,可能我生来就是如此笨拙,如此阴暗卑劣吧。 我配不上你这样好,这样温柔的姑娘。 配不上在万恩山上,冒着风雪为我系蝴蝶结的姑娘。 配不上逼迫我读书,带我通晓礼义廉耻的姑娘。 配不上在通阳城,带着我施粥行善,教我何为大丈夫的姑娘。 先前我总是眼红地问你,郦酥衣,沈顷他到底有什么好。 现在我知晓了,不是沈顷好,是你好。 你很好很好。 我沈兰蘅这辈子遇上你,很好,很好。 是你教会我太多东西,让我知晓,人生中不止是有黑暗一种色彩。 落笔时,我在思索,是将这封信烧毁,或是将这封信留给你。你是那样的温柔善良,若是看见了这封信,即便先前如何讨厌我、憎恶我,也总该为我留下一滴眼泪罢。 对不起,酥衣,我又将你弄哭了。 是我无能,只能卑鄙地用我的死亡,才将你感动。 你若是伤心,就去沈顷怀里抱一抱罢。如今我是看不见,也不会因为你们二人的亲密而吃味生气。 但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让你伤心。 我来时无名,去时也杳无踪迹。但记得同小六儿说,下次,下次我再教他舞剑。 大凛江山昳丽,山长水阔,路途遥远。 酥衣,我不是死亡,是被你救赎。
第102章 正文完 三日后,一行车队自西疆驶往京都。 无论苏墨寅如何哀求,宋识音去意坚决。除去先前在西蟒军营中被营救,她依旧是不愿再见苏墨寅一眼。 离开西疆那日,她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一身紫衫。 郦酥衣站在马车外,一手轻抬着车帘,与好友诀别。 与好友分别,固然依依不舍,可此地终究不是对方的留恋之地,如今养好了身子,理应不当久留。 宋识音离去时,郦酥衣拜托她,将沈兰蘅的长明灯盏一道送回京城。 一袭紫衫的姑娘坐在马车上,同她点头道: “衣衣你放心,这一路,我一定护好这盏长明灯。” 她并未多嘴问这盏灯为何人而燃,全以为这是沈顷在祭奠众将士的英魂。 春风裹挟着马蹄声踏踏,郦酥衣站在郎君身侧,抬眸望去。只见眼前扬动起一道道黄沙,尘土漠漠,渐渐远去。 识音不愿见苏墨寅,亦不准他相送。 故而今日识音离去时,并未见到他的身影。 郦酥衣并不知苏墨寅现下在何处,也无意去向沈顷过问对方。 郦酥衣知晓好友的性子,识音并非能吃下回头草之人,既然要断,那边要断得干干净净。 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并不是她的作风。 于是乎,于众人的一片注目中,宋识音护送着这一盏长明灯,便如此回了京城。 一个月后,大凛与西蟒正式开战。 …… 春意渐浓。 郦酥衣坐在军帐里,她自幼畏寒,西疆又是阴寒之地,即便如今,她怀中仍免不了抱个汤婆子。今日沈顷在外征战,帐内有玉霜与素桃陪着,即便如今沈兰蘅已不在,一想着战场上那些刀光剑影,郦酥衣心中仍有些惴惴不安。 见状,玉霜在一侧温声安慰着,为她捧来热汤。 郦酥衣垂下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 此去京都路途遥远,一路颠簸,多有不便。再加之此时此刻,她只想陪在夫君身侧,故而并未陪着识音一起回京。 郦酥衣心想,与其在京都过着心惊胆战、候着西疆军报的日子,倒不若一直留在这里,陪在他的身边。 大凛明安二十四年,四月。 沈顷夜袭敌营,歼敌无数,大挫西蟒锐气。 大凛明安二十四年,七月。 沈顷大胜敌军于箜崖山。 大凛明安二十四年,九月。 沈顷率沈家军与西蟒大皇子对峙,决战玄临关,大胜。 同月下旬。 沈顷收复玄临关。 当玄临关收复的好消息传来时,郦酥衣正被人手忙脚乱地抬入产房中。 月初时,见她月份大了,再加之军营中兵马动荡,恐动了她的胎气,沈顷已让小六儿带着她离开西疆,来到通阳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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