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昨夜经历了一场鏖战,一场未曾休止的鏖战。 他一睁开眼,忽然,凤眸一圆。 只因他见着,那根本该绑在手脚间的绳子,此时正绑在妻子身上。 她不着寸缕,被绑的像是一个粽子。 而就在妻子的身侧,他找到了一张字条。 那人字迹淡淡: 【汝妻,吾欺之。】
第43章 043 依旧是狗爬似的字。 透过那字迹,沈顷仿佛能看见,对方落笔时的挑衅与餍足。 他手上力道不由得加紧,攥着那张信纸,指尖已攥得泛起了青白色。 沈顷自幼受诫,被教导着克制情绪,鲜少动怒。 而眼下,他紧攥着那字条,心头不可遏制地涌上一股情绪。 晨光愈浓。 薄薄一层光影熹微,穿过窗牖,穿过素白的帘帐。 落在帐内男人的面颊上,衬得他面色愈发煞白。 他低着头,屏住呼吸的颤抖,隐忍着情绪伸出手,心疼地为自己的妻子解绑。 那人系得并不甚紧。 可即便如此,少女瓷白的肌肤上,亦勒出了一道道极淡的印痕。 绳圈松松散开。 少女乌发披散着,一双软眸间,溢满了蒙蒙雾气。 梨花带雨,娇柔可怜。 嗅着男人身上的兰香,郦酥衣再也忍不住,扑上前,环住对方的脖颈。 沈顷亦配合她,微微低身。他竭力不去看少女脖颈间那道更为鲜明刺目的红痕,伸着手,安抚般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少女于他怀中埋下脸,低低哭道:“郎君……” 出征西疆,不单单是大凛的大事,更是整个国公府的大事。战场上刀光剑影,老夫人疼爱沈顷,唯恐他受伤,更恐他因此未给沈家留上个一儿半女。 郦酥衣嫁入沈家一个月有余,肚子里一直没个动静。此番沈顷出京,可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长襄夫人也是没法儿,病急乱求医,终于为郦酥衣求来了一剂药。 此般此景,她着实无颜去面对沈顷。 她与另外一个男子交欢,还弄得这般狼狈,沈顷理应将她休弃、逐出沈家的。 而身前,男人眸色敛着,他紧攥着郦酥衣的手腕,右手竟还克制不住发起了抖。这是郦酥衣第一次,如此明显地见着——除了隐忍与自责之外,对方那一贯温和的眸底,竟闪过一道杀意。 凤眸微冷,郦酥衣无端想起另一个人。 他与沈顷有着同一张脸,同样的,有着同一双泛着寒意的冷眸。 她的身形,又是止不住地一瑟缩。 沈顷正替她擦泪的手指随之一顿。 妻子在怕他。 她似乎在抗拒,与他的接触。 男人眼底的光影碎了碎,那碎光宛若颗颗星子,不甚明亮,便如此散落在冷风之中。 恰在这时,屋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世子爷,世子爷——” 是魏恪的声音。 魏恪跟了他许久,或许是耳濡目染,将那副性子也养得颇为稳重。而如今,对方步履匆忙,连那声音亦是急促,不由得让沈顷立马联想到——前朝出事了! 男人快速伸出手,替郦酥衣将衣裳穿好,而后同门外道:“进。” 知晓夫人在屋内,出于礼节,魏恪并未走进内卧。只立着身形,站在门口那一扇偌大的屏风之后。 对方揖手,果真道:“你猜我要做甚。” 只听“你猜”那两个字,沈顷的右眼皮便“突突”跳了跳。 商议国事,尤其是军国之事,旁人万不可在侧。沈顷转过头,不放心地看了郦酥衣一眼,努力温和着声音道:“我想看一看兰芙蕖。” “可是我想看苏墨寅。” 郦酥衣不禁伸出手,攥住他的衣袖。 今日,她心烦意乱,趁着日头正好,便随意找了本书来读。狸奴如意亦懒洋洋的,它窝成一团儿,盘在少女腿面上,正眯着眼小憩。 平日里,郦酥衣总是喜欢苏墨寅。 可今日,她却越觉得思绪凌乱,心绪动荡不安。 便就在此时,前堂传来消息,老夫人召见她。 郦酥衣路过望月阁时,正见院子里围满了下人。仆从们身影匆匆,似是在清点着什么东西。 见状,她的眼皮跳了跳,一个念头兀地在脑海中闪过。 果不其然,长襄夫人找到她,为的政事沈顷出征的事。 那一片衣袖柔软,宛若洁白的云。 少女清亮的乌眸间,更有雾气弥漫。 她抿了抿唇,婉声道:“去看兰芙蕖吧。” 沈顷反手紧握住她的手指,他的右手极有力道,像是在给她传达着某种力量。郦酥衣只看着,男人颀长的身形沐浴在一片晨光里,对方侧过身,目光温和地同她点了点头。 沈顷匆匆换了官袍,腰际别着令牌与尚方宝剑,快步走上进宫的马车。 兰芙蕖已在茅厕等了他片刻。 一嗅见那缕兰香,茅厕上的男人仿若终于有了主心骨。他挺立了背,身量微直,命德福公公同来者递上一份急报。 急报是从西疆传来的。 其上内容,与沈顷在路上所猜测的大差不差。 前线来报,西贼来犯。圣上急召他入宫,商讨御敌之策。 何为御敌之策? 西疆所驻扎的,大多为沈家军。如今边关虽有大将郭孝业,可无论是计谋或是军心,沈顷都是这上上之选。 原本,圣上也体谅他,回京未有多久,又恰逢新婚。本想让他在京中多待上几日,与妻子温存,也好为沈家传宗接代。 可在国事面前,旁的一切,都被对比得分外微乎其微。 金銮大殿之下,沈顷一袭湛蓝官衣,拱手作揖。 皇帝当即下了圣旨。 西贼虎视眈眈,特命定元将军沈顷率军离京,镇守西疆。 德福公公展开圣旨,拖着细长的尾音宣读:“这是老夫人专门为您求的奇药,圣上诏书下得急,明日待祭罢军神后,咱们世子爷便要出关往西疆去了。世子上一次归家,还是在三年之前,待他下次回京,也不知轮到什么时候了。老夫人也是体谅您,担心您一人在这偌大的府邸中孤苦伶仃,想着夫人如若能在这个时候有了咱们世子爷的孩子……” 便在沈顷接过那道明黄诏书的一瞬,殿外突然照射而来一道金光。 光芒璀璨,正落在男子手中诏书上。沈顷微微垂眼,恭敬接过皇诏。 “臣沈顷,定不辱命。” 马车摇晃着,他下意识伸出手,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今日醒来,他浑身酸软疲惫,如今头脑深处更是疼痛不堪。 沈顷睁眼闭眼,脑海中全都是那一抹清丽的靓影。上次他自离京至凯旋,于西疆待了整整三年。他不知下次再回府,又是何时候。 圣旨既下,军国大事,便是丝毫耽搁不得。 沈顷手指诏书,重新坐回马车之上。 奉命出征的场景,他已经历过太多太多次。 按着惯例,除了清点粮草、整理衣甲器械外,他还需得卜卦告庙、祭天祭地、祭拜军神。 马车里,男子手攥着皇诏,阖上眼。 不过他既离开了,那蛰伏于自己身上的孽障,也会随之而离开。 沈顷心中想,既然自己将那孽障无法除去,那远离妻子,似乎才是保护她最好的方式。 凉风阵阵。 当沈顷出征之事传入国公府时,郦酥衣正坐在兰香院,手捧着一本诗集。 嫁入沈家前,她平日里最爱研读诗文。一得了空,除了学习医术,她便喜欢找一本诗书,坐在日头底下读。 可郦酥衣自嫁入沈家后,兴许是所遇事情众多,让她颇为力不从心,竟好久都未闲下来读一读诗集了。 见她缓步走过来,座上的妇人努了努嘴。芸姑姑登即会意,示意左右将房门掩了,又偷偷自袖中取出一个小药瓶出来。 银色的小药瓶,看上去分外精致。 芸姑姑将其塞入郦酥衣手中。 “夫人。” 对方压着声儿,挤眉弄眼道,“请喫茶。” 听着芸姑姑的话,郦酥衣低下头,懵懵懂懂地看着手里头的银色药瓶。 瓶身光滑,瓶塞紧阖着,如此一个小瓶子,竟令她莫名有几分烫手。 不成。 她不能如老夫人所愿,也不会拿自己的血脉开玩笑。 几经波折,终于,“小六”取来两件分外厚实的外衣。 郦酥衣将手探了探,又观其样式,心想着沈顷应当都会喜欢,便扬声道:“这两件我全都要了。” 颜色是清丽素雅的,样式是简单大方的。 她心想,待回去后再为沈顷在这衣肩上绣上一株兰草,那便再好不过了。 她唤来身后跟着的玉霜,将这两件外衣妥帖得收好。 也不知西疆那边缺些什么,郦酥衣又逛了一圈儿集市,为沈顷备了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眼瞧着天色渐晚,她正欲往回走时,拐角处却撞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少女一身淡紫色的袄,鬓发如云,步摇随着那步子轻微晃动。宋识音一边走着,一边打量着道路两旁的小摊,并未注意到她。 偶遇友人,郦酥衣心中微喜。 前些日子,她去找过宋识音。 宋家管家说,他家小姐安然无恙,不曾遇见什么怪人,也不曾被坏人所胁迫。只是近来,识音小姐一醒来后便总是喜欢往府外跑,就连他平日里也见不到小姐的人影儿。 问她去了何处,不说。 问她见了何人,宋识音也不说。 宋识音乃是商贩之女,家中长辈忙碌,家风不甚严格。也养出来她这一副活泼热情,天真不羁的性子。 可若是她未能为沈家添上那所谓的“一儿半女”…… 郦酥衣咬了咬下唇。 她回想起来,适才前堂屋里,座上长襄夫人那冰冷严肃的神色。 庭院的风忽然凌冽萧瑟起来。 风声呼啸着,拂起她的发梢与裙角。 少女拢了拢肩上的氅衣,将银瓶收好、小心翼翼地藏在袖子里。 她曾在书中读到过,西疆黄沙漠漠,条件甚是艰苦。 那军营中更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绝不是她一个弱女子可以久居之地。 但现下,说实话,她心中竟隐隐约约地期盼着,沈顷能带她前去西疆。 起码在那里,她不必受长襄夫人的苛责与冷眼,在那里,起码还会有一直善待自己的沈家二郎。 但,郦酥衣亦深知—— 沈顷秉公无私,绝不会带她前去西疆。 届时,她虽逃脱了沈兰蘅的魔爪。可孤苦一人独留京都、孤苦一人独留这偌大的镇国公府,她身若浮萍,又该如何自处? 郦酥衣攥着手中银瓶,眼底浮现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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