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栖岭看向娄擎:“皇上知晓。”他话不必多说,娄擎杀他的兵器师傅,以为砍断了他的双手,想趁机砍死他。他适时送他份大礼,要他把戾气收上一收。 见娄擎瘫回塌上,便上前将花儿扯起来,顺道训斥她:“你倒是会找靠山,皇上身边那么多天香国色,又能看上你这等糙妇了?” “比你强。”花儿抬头看娄擎,再看看白栖岭:“皇上龙颜天成,比你这个粗人强!” “你们休要吵了,赶紧走罢!”衔蝉捂着自己的头:“我头痛,还我个清净罢!几年不见二爷竟添了些毛病,如今倒是学会抢人了!” “今日不给我个交代,都不许走!”朝归抽出自己的软鞭指向衔蝉:“你休要搅和!你这个贱婢!” 衔蝉叹了口气,坐回去,讲话不软不硬:“朝瑰公主既知民女是贱婢,又为何与我生这样大的气呢?莫非是这屋子里的人公主都欺负不来,于是就盯上了我这等人不人鬼不鬼的了?那可不成,民女就算要被抽鞭子,也是被皇上抽,岂能轮得到公主动手呢?就算民女愿,皇上也未必愿。” 衔蝉是为朝瑰好,娄擎这等人最厌恶别人碰他东西,在他心中,衔蝉就是他那葬身火海的娄夫人,是他一生都得不到的人。他可以不珍惜衔蝉,但他对娄夫人最为看重。朝瑰敢将鞭子抽向她,娄擎转身就要让她生不如死。在衔蝉看来,朝瑰还是收一收她鞑靼公主的气焰好。娄擎显然已经对她不耐了。 “将鞭子收起来。”娄擎首次命令朝瑰:“不要撒野。趁朕心情不错。” “你能奈我何?!”朝瑰上前一步:“让我父…” “朝瑰公主此言差矣!”衔蝉打断她:“公主要先看自己有没有命给你的君主父亲送信!” 朝瑰闻言住了嘴。她意识到娄擎这个玩物并不简单,这个三巷里的深宅大院显然也不简单。她甚至有一股子奇怪的预感,就在这里,或许会有一场血雨腥风,一场真正的较量。她笑了笑,收回鞭子,对娄擎抱拳:“白二爷的事可从长计议,今日到此为止罢!” 转身要走,还未迈出门槛,小太监就匆匆跑了过来,趴到娄擎耳边耳语。原来是傍晚时候,侍卫换班,看到城墙下站着几个人,便上前驱赶。谁知伸手一碰,那人便僵硬地倒下,不知死了多久。再一看,死的人,是太后的亲眷。此时事关重大,娄擎闻言腾地起身向外走。 白栖岭扯住花儿向外走,花儿扭头看了眼衔蝉,后者已然站起身,向前跨了两步,本能想送她出门。想起娄擎的眼睛都还在,于是又坐回去。 花儿随他们出去,趁天色已晚仔细看了眼这大院子。几乎门后都藏着人,也有人将头探出来看向他们。与花儿对视之时,花儿并未看到想象中的木讷和惶恐,反而看到一缕微光。 娄擎临行前又看了眼花儿和白栖岭,冷冷一笑,上了马车。而朝瑰则指着他们道:“给我等着!” “放马过来。”白栖岭抛下一句,走了。 回到白府,花儿关上了屋门,将白栖岭按坐在床边,她有许多话猜想需白栖岭印证。这一次去三巷,花儿颇有收获。 先是衔蝉,她如今那般厉害,不动声色就为他们解了难。她趴在屋顶看她被打那一晚,是担忧衔蝉被困,一心想救她出去的。而今日花儿忽然明白,衔蝉或许不需任何人救她。她那样了解娄擎的脾性,那样从容,她会是斩杀娄擎的最后一刀吗? 其次是娄擎。花儿为他按腿之时,察觉到他的血液流得比旁人快,裤子隔不住他发烫的身体。娄擎要么是在进大补,要么是中了什么毒。 最后是那院子里的人。京城人常说三巷里的人都是行尸走肉,可花儿看到的绝非如此。花儿觉着与她对视那个人开化了,眼中凝神聚火,像要焚烧什么一般。 她对白栖岭道:“你说会不会有这样的事,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三巷里的人在酝酿一场大谋杀?他们从前一定也想过逃跑,或想过反抗,但他们失败了。是以他们从长计议,想一举杀掉娄擎?” “别人有没有这样的胆量我不知,但衔蝉,是有这样的胆量的。”白栖岭道:“衔蝉是自己主动去三巷的,她与别人不一样。所有人都以为她是皇上的傀儡,但照今日所见,她能拿捏他。衔蝉很了不起。” 花儿闻言点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白栖岭问她。 “我依稀有了眉目。”花儿将她的念头与白栖岭讲了。从前他们想在宫里双双将娄擎和太后杀掉,可宫里戒备森严,很难下手。如今她有了别的念头,这个念头,是因着衔蝉起的。 而宫墙外头,娄擎站在那看了眼尸体,废物们没有人能说清楚是怎么回事。而那尸体七窍流血死状凄惨,娄擎懒得看,对宫人道:“埋了吧。” “太后…” “太后若想看,就抬太后宫里去!” 娄擎只觉得这天气太冷,转身上了马车,捧起了手炉。外头小太监在后头追上来,小心翼翼禀:“皇上…太后说…” 娄擎不言语,也不睁眼。一早就被太后训斥过,这会儿不知那个老妇人又要做什么!自打那和尚进了宫,在她的寝宫里见到了鬼以后,原本就疑心重重的太后又变本加厉起来。为了试探娄擎是否与她一条心,她甚至将自己的侄女抬到娄擎的龙床上。 娄擎将计就计,将那妹妹好生糟蹋,抬出去之时人就只剩一口气。太后一气之下杖毙了娄擎近来喜欢的小太监。 母子之间就这样暗暗较量着,娄擎一朝不服软安心做太后的傀儡,这较量就永不会结束。 “皇上,太后…”外头的小太监又说。 娄擎终于睁开眼睛,懒懒道:“说。” “太后说近日城里频频闹鬼,要皇上在宫里不要出宫了,以免…” 娄擎哼了一声:“你去回太后,就说朕为了抓鬼,往后便住在三巷了。太后若是想念朕,便出宫来看朕罢!” “那早朝…” “早朝不是有太后么!” 娄擎讲完拍了拍手,那马车就跑了起来。他想起那戒恶和尚给太后寝宫探鬼之时讲的话,便命马车赶去客栈。他从马车上下来之时,就有黑压压的人跑上前来,将客栈围了起来。钱空没见过这阵仗,欲出门探看一番,听小太监的声响,便急急跪下了。 戒恶在楼上看着,心道:终于上钩了。 他闭上眼睛打坐,直至侍卫踢开他的门,娄擎缓缓踱入。娄擎看到他头顶的戒疤依稀在泛着红光,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再看一眼,红光一闪而过。 按下戒恶的请安动作,要他坐着回话即可,随后屏退左右,身边只留一人。 他留的那一人,是一个绝世的高手,偏偏是个哑巴。 “那一日在母后寝宫里见到的鬼,想必方丈还看到些旁的。”娄擎道。 “看到了。”戒恶答:“只是贫僧不能讲。” “为何?” “此事涉及…皇家密辛。请皇上恕罪,贫僧只能与太后详谈。” 又是太后。 娄擎胸中涌起一股浊气,却还是诱哄戒恶:“既然是皇家密闻,朕有何听不得?” 戒恶看着娄擎,忽而慈祥而神秘地笑了。那笑容中又带着悲天悯人,令娄擎天灵盖发麻起来。 “皇上,贫僧也只听那女鬼说了只言片语,所知不多。且世上厉鬼多谶言,真假也难辨。皇上大可不必放于心上。” “朕无非想为太后排忧解难。” “恐怕皇上知晓了,太后便难上加难了。” 戒恶弯身给娄擎施礼,而后彻底闭上了嘴,无论娄擎说什么他都不肯开口了。娄擎便想:既然这老和尚如此,那此事必然与他自己有关。太后这几日又屡屡要派人杀他,那定不是好事。 娄擎思及此,心中竟惶然起来。他依稀记得儿时有人在他身后窃窃私语,可他无论如何想不起那些人说的是什么。那一日戒恶走后,他曾梦到那个女鬼。他从梦中惊醒,对自己的恐惧深恶痛绝,唯有以恶制恶方能解心头之恨。于是随意拉过一个人,取其半条性命一般地折辱,终于令他平静下来。 “既然方丈不肯说,那朕便将人撤了,看方丈还有没有命活到下一次见太后!” “那便是贫僧的造化了。”戒恶闭上了眼睛。 娄擎出了客栈,自然不想回宫,索性去了三巷。他这一日十分懒,从清早到日暮,身为帝王竟没有一件顺意的事,而他竟因着这懒,意外没有责罚任何人,而是径直去了衔蝉屋里。 见她还是那身衣裳,就问办事的太监:“不是说请了城里的裁缝铺子制了新衣?” “今儿派人问过了,制完了,明日便送来。” “送来也不穿。”衔蝉靠在床头翻书,眼皮都不抬一下,慢声道。 娄擎走到她面前,扬起手要抽她巴掌,想起她白日里罕见的那骄横敏锐,便收回了手,将她向里推。 衔蝉向里让,娄擎摆手命所有人都出去,这才躺在衔蝉身边,不久便睡去。 娄擎几乎不会有这样的好眠,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做了梦,当他睁眼的时候衔蝉在安心睡着。这一次他没有将她唤醒,而是匆匆走了。 而在他出门后,衔蝉睁开了眼睛,嘴角爬上一抹笑意。
第92章 春闺梦里人(二十一) 衔蝉在这院子里的几载, 是与悠悠时光对抗的几载。像这样的雪天,她会推开窗,对着外头背书。她什么都背,背着背着还要将那根廊柱当作她的知己, 与它聊几句。 那时她往往比平常声音大些, 她讲孩提时代、讲出三月草长莺飞、讲太平盛世,每当她这样, 其余屋子便没了动静。就连那日日唱戏的, 也收了戏腔、头抵在窗上。 每每此时小太监都慌忙上前劝说衔蝉,要她不要惹麻烦。衔蝉便会大声问:“怎了?入了三巷便盼不得春暖花开了?那你不如将皇上喊来, 看他能不能换得了燕子往哪里飞?” 小太监说不过衔蝉, 便打她一下。 衔蝉则轻声一笑, 顺手将窗关上。偶有人来她门前小声与她讲话,多是求她什么事。每当有人来,丫头秋棠就心疼, 想替衔蝉把人赶走,衔蝉却道:“别赶了秋棠、都是可怜人。”那些人所求之事无非就是不想被娄擎虐待,衔蝉帮了她们,她自己就要受些皮肉之苦。 日子久了, 在这个院子里所有人都觉着, 只要那位叫衔蝉的活菩萨在,小命都能留下,至于留到那一日, 许是会留到衔蝉所说的春暖花开、河开燕来那一日罢! 有时衔蝉病了, 便有人悄悄送上自己藏的偏方, 衔蝉接了, 再还回去一些什么, 左右娄擎心情好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赏给她。 衔蝉的门和窗,成了别人的盼望,她开了门窗,其余人就将耳打开,听她讲话。小太监时而管时而不管,左右他们早晚都是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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