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和小学徒来送成衣的时候,衔蝉刚念完诗,嗓子干了,啜一口茶,眼看向外面,就看到那个干干净净的男子跨过圆拱门朝这个院子里来了。衔蝉想起当时年少,过他门前总会你等一会儿,看他在不在。心情诚如此刻这般,移不开眼。 可那小太监很是惹人厌,细着嗓子把照夜带进了别的屋子。他只敢偷偷看她一眼,便快步走了。 衔蝉听着那屋里头的动静,久居三巷的女子冷不丁见到这样一个清隽的男子,讲话的语调都变得真正的娇柔,又都秉着呼吸。 衔蝉想起上一次照夜走后,小太监的笑言:“这可是京城里夫人小姐们都中意的掌柜的,不知多少人想带回府里呢!” 衔蝉想:他在山间跑了那样久,那张脸不知养了多久才变回少年时的样子。秋棠与她讲了几句话她都没听到,最后丫头无奈轻拍她肩膀:“衔蝉姑娘,外头问今日要不要那掌柜的进门呢!说上回你心情不好,也怕今日冲撞了你。” “来便来吧!”衔蝉这样说着,看了眼镜中的自己。身上的淤青褪去了,又是那样一个素净的人儿。顺手拿出一副朱钗插到头顶,就这样等着照夜进门。 那小学徒和小太监都是不敢进来的,门大敞着,冷风吹进来。照夜站在她面前,为她挡住风和目光,眼终于对上衔蝉的视线。柔柔的,刻意带着笑意。衔蝉沉醉在他的目光里,觉着三巷这个不见天日的院子一霎那就晴天了。 照夜将衣裳摊开要她看样式,这次终于是能她说上几句话了。 “姑娘觉着衣料是否喜欢?”照夜问。 衔蝉看了眼门口候着的人,原本想说的喜欢便改成了:“尚可。” “那么样式呢?” “尚可。” “手艺呢?” “都尚可。” 外头的小太监闻言道:“衔蝉姑娘的尚可便是不喜欢,给掌柜的留面子了。依我看不如重新做一身。” 衔蝉闻言点头:“那便辛苦了。这身既然做了就留下吧。”她招呼秋棠进里头去试一试,趁着无人看见,匆匆握住了照夜的手。 她的手素来无骨一样软,贴在照夜手心上,让照夜一瞬间红了脸。衔蝉想,他怎么还这样不长进,姑娘摸一下手,脸就红成这样。 她像从前一般盯着他看,却又担忧目光太过放肆而让他无所遁形。门外的人不时有响动,衔蝉嫌烦,哼一声坐到那把木椅上,等着秋棠出来。 外头的小太监等得不耐烦,喊道:“秋棠,你磨蹭什么呢?” 秋棠不知怎的,偏不想快些出来。以她的念头,这三巷走动的男人要么就是那性情有病的皇帝,要么就是那细嗓的小太监,要么就是被欺压得不敢抬头的男人,如今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位清风朗月似的人物,她想让衔蝉姑娘多看会儿。兴许看了情致就开了,就不会整日闷闷不乐了。 她穿了脱,脱了穿,穿上后再坐那么一会儿这才缓缓走出来,在衔蝉面前转圈:“好看吗?姑娘?” “好看,留下。” “那姑娘那身便有劳了。”秋棠道:“我们姑娘对衣裳有十分的讲究,还请您画了样子送来教我们姑娘掌眼,姑娘说好您再动手制衣,切勿走了冤枉路。” “是。” 照夜再没待着的理由了,今日这薄薄厚厚的一眼于他而言足够了。他知晓衔蝉好,还能真心笑出来,那一切便都值得了。这样想着,回去路上便忍不住笑了一声,小学徒问他为何突然这般高兴,他说道:“苦中作乐罢了!” 到了铺子里,让小学徒早些回家陪老娘,而他从衣袖拿出一个折得整齐的纸来,是衔蝉摸他手时偷偷塞进他手心的。他打开来看,上头写着:“此母非彼母。” 这寓意太过隐晦,照夜一时之间猜不透,便将它小心放好,而后找出白府前两日来做的衣裳,去了白府。路过破庙,想起小阿宋和花儿的阿公,便走进去看一眼。结果看到阿宋在阿公的残膝上睡着了,顺手丢下几个铜钱也就走了。 这是照夜来京城后第一次登白府的门,期间他在街头见到过已是垂垂老矣的柳公两回,碍于一些事不能与之打招呼,这一日进了白府,到了前厅,门关上,就抱住柳公道:“柳公,受苦了。” 柳公拍拍他,问道:“谷将军如何了?” 照夜坦言:“前些日子收到一封信,谷将军去额远河对岸了。” 照夜说完将纸条交给花儿和白栖岭,二人看着那“此母非彼母”陷入沉思。花儿想起那一日在太后寝宫,戒恶描述那个女鬼之时太后的异样,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什么?”白栖岭问她。 “皇上不是太后的儿子!”花儿说完又觉得此事事关重大,总该去找戒恶求证一下。白栖岭制止了她。 “不必求证了。昨日皇上去了客栈,见了戒恶。这会儿客栈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戒恶被暗暗看管起来了。”白栖岭道:“若去寻他,风险定然很大。” “这个戒恶是个怪人。他究竟为何来到京城呢?总觉得他依稀是带着目的来。我与他待了些时日,发觉他对他的一个故人情深意重。那故人又是谁呢?他来到京城就想方设法进宫,说是为了荣华富贵…”花儿沉吟道:“怕是荣华富贵是假,别有目的是真。” 白栖岭猛地想起一个人来,那年宫内大火,他被连夜带走,从此任他如何寻找,都再找不到他任何痕迹了。起初听闻他被关在一座庙里,他派人去找过,周围的山民说的确有这样一人,但后来被送去了别的地方。 那个人,是娄褆。 娄褆是僧人,戒恶亦是僧人。 白栖岭这样想着,又摇摇头。倘若真是如此,那娄擎恐怕也早都看出了。他一定查过戒恶的底细,定是与娄褆毫无关系,是以才能安然活到现在。想起故友,令白栖岭心中戚戚然。 照夜不便久留,临走时拿着柳公写好的制衣单子以掩人耳目。出白府时已明月高悬,他一整日没吃东西,此刻饥肠辘辘。遂拐进一家小馆,欲喝一盅热酒聊以慰藉。小馆里坐着三三两两的人,听到门声响动都抬起眼看门口。坐于角落里的人没抬眼,但照夜一眼就看到了他,是飞奴。 飞奴面前摆着两盘热菜,一壶热酒,不知在低头沉思什么。照夜很想像多年前一样,坐在他对面与他把酒言欢,然而此刻是不能了。但他还是择了一个与他面对面的位置坐下,大声喊小二出来点菜。 飞奴闻声抬起头,看到了自己经年的好兄弟与他一样,两个菜,一壶酒。 刀光剑影、乱世浮生、亲朋离散这几年,无从诉说,都在酒里。照夜斟了一杯酒倒在地上,敬阿虺,来世别走散。飞奴不能随他一起,但仰头喝了一杯,心道来世别走散了,阿虺兄弟。 小馆里有人在小心议论太后亲眷被杀一事,连带着说起近来京城闹鬼的事,诡谲狠戾,重则令人七窍流血,轻则令人神志丧失。 小馆内有一人,面相阴鸷,像从武之人,捏着酒杯却不入口,而是用眼巡视小馆之内的人,目光最终定到飞奴身上。 飞奴似是喝醉了,饮了最后一盅酒后伏在案上,小二上前拍他:“喝多了回家去!”他也不动。 身后突然有响动,照夜回过身去看,那始终未进一滴酒的人突然直直躺在了地上,鲜血从他的鼻孔、眼睛、嘴里流了出来。适才还在讨论蹊跷流血的人登时惊慌了,大喊着向外逃窜,照夜也起身逃了出去,混乱之间,一个黑影从他身边经过,匆忙间留下一句:“兄弟,盼能畅饮。” 言毕,人已消失在暗夜之中。 照夜自诩这些年经过的事多了,见惯了真刀真枪明争暗夺,却第一次见到这样毫无声息和预兆的刺杀。飞奴,已成为了一个无人能及的刺客。 刺客。 照夜揉揉眼睛,这一日经历的种种令他心绪迭起,衔蝉的手仿佛还在他手背,而飞奴的手已在无形中将人杀死。 一场血雨腥风就要来了!
第93章 春闺梦里人(二十二) 飞奴儿时就比别人聪慧敏捷。在柳条巷中,谁家的东西落到墙头,就喊:“飞奴!爬墙!” 他不知哪里学的本事,三两下上墙、爬树,下河摸鱼。瘦瘦一个人,泥猴子一般穿梭在燕琢城的大街小巷。什么消息是耳旁风、什么消息该心中留,他心中有数。日子渐渐清苦起来,他也饿不死。带着柳条巷的几个小孩童,满城地找营生。好人他认得,坏人他也不惧,那些年饿不死,多少要归功于他。 老人常道:“别看飞奴命苦命贱,饿不死的。来日兴许还有大作为。” 大作为是什么,飞奴并不清楚,他被裹挟进一个他全然不知的境遇里,跌跌撞撞,苟且偷生。他的手早已沾满鲜血,他的心也已麻木不仁,唯有在见到柳条巷的诸人时,还能找回最后一丝人气儿。 与照夜擦肩之时,他们本应一明一暗,如今却都站在了暗处,飞奴明白,他们都有着唯一的目标:刺杀。 刺杀,他们都是为刺杀。 那么飞奴是如何杀死那个侍卫的?那个侍卫武力高强,显然非常人随意可诛杀。飞奴却神不知鬼不觉将事情做了!他一直坐在那里喝酒,从未站起来走动过!那么,是投毒?又或者,他还有帮手? 照夜闭上眼睛,将他进入小馆内的一切都仔细回想,坐于窗口的男人正对着那个侍卫,那男人依稀是喝多了,偶尔伏案趴着;侍卫旁边的妇人,只吃了一碗面条,照夜经过她身边之时,她朝照夜笑了一下,侍卫倒地之时,她最先叫喊了跑了出去…向外跑的时候,她的手按了一把那侍卫的桌子……照夜的思绪停在了这里,那女子的手在桌子上抹了一把,是的,抹了一把…… 照夜何等聪明,他悟透了,飞奴不是只身来京城,有很多人与他一起来的。那么这些时日京城闹鬼,与飞奴他们有关吗? 照夜回想起当年,几人一起打更之时,飞奴总会谈笑:“城内人不怕对岸的鞑靼,却要怕鬼。生在这个破世道,鬼能比人更可怕?”那时照夜道:“人不怕人,因为恶上总有更恶;人怕鬼,因鬼无形。” 照夜的思绪很乱,他来京城起因于一次与谷为先拼酒。那一日他们打了一个小胜仗,在鞑靼都城五百里的地方抢了乌鲁斯的粮草。这几年除了重防流金盐河,其余时候他们游走打仗,人马渐丰。 谷为先在日复一日的奔操之中已褪去最后一丝青涩,举手投足之间带着挥斥八极的气概。他们打了胜仗,他照例想喝点酒。三碗下肚,照夜问谷为先:“将军,咱们往后便如此了吗?” “你作何想?”谷为先问他。 “咱们去杀了他们罢!”照夜红着眼道:“直取那些畜生的首籍!要百姓少受些苦罢!”照夜虽有勇有谋,却心怀悲悯,从未说过这样的话。那一日许是酒断人肠,他猛地想起那身在牢笼的衔蝉,便想着从前说的各奔前程都是屁话,他想去救她。他亦深知权利更迭短则三五载长则十数载,他等不了了。想到再见衔蝉可能是她两鬓斑白之时,这简直太过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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