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阿公的听力时好时坏,此刻竟好了起来, 手指向远方道:“二十里外。” 阿宋和燕好对视一眼, 阿公说得对!二十里外! 阿宋猛地上前抱住阿公嶙峋的身体, 开心说道:“阿公,阿公,宝刀未老!”在北地生活了一辈子的阿公,对燕琢城和外面的草木那样熟悉, 阿公这会儿又有些糊涂了,头耷拉在那,阖着眼。老人累了,许多东西从他头脑中抽离,令他渐渐忘却很多事。又有许多东西清晰起来,鸟语花香、阡陌纵横,田间立着的朴素女子,真美啊。至此阿公明白,原来人变老就是如此,无人难逃。 他好像听见一阵哭声,撕心裂肺的,扯得他心神俱裂。他竟不知他会被哭声撕扯成这样。循声而去,光影交错,天地混沌,万物将歇,当时情形阿公或许忘了,但他头脑中剩下的就是如此。他走过去,看到角落里一个破烂的襁褓,一个憋红了脸的婴孩在哭。声音没那么大,甚至奄奄一息了,但不知为何,在阿公心中她就是哭得惊天动地。这里阿公也记不清了,阿婆总说是她抱回的花儿,可阿公说是他。不要紧了,总之他们抱回了这个婴孩。又有人说分明是人将孩子送给阿公阿婆的,他们也记不清了,总之不要紧了,花儿来了。 他静静地睡了,阿宋靠过去听他的呼吸声,轻声对燕好说:“又睡了。” “阿公累了。”二人将阿公折腾回营帐,安顿在床榻之上。阿宋看着阿公不时缩一下身体,知晓他又做噩梦了。也不知究竟梦到了什么,让老人这样害怕。 “不知花儿姐何时归?”燕好喃喃自语,阿公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她们都暗暗担忧,怕花儿赶不上见阿公最后一眼。 “莫管这些!”阿宋手一摆,颇有些大将风度:“先去杀了那些下毒的人!” 小姑娘再不是从前那般了,一双大眼古灵精怪地眨,满脑子鬼主意,跟在花儿身后打仗,别人头一次杀人吓得发抖,她倒好,叉腰道:“妙哉!妙哉!”别人私下议论,说这阿宋也是个奇女子,有不少男子暗暗惦记她,她却趾高气昂:谁要谈情说爱! 小姑娘生得好,细细看眉眼,就能发觉是带着哥哥阿虺一样的敦厚的。狼头山里的雾浸润她,额远河的水养育她,这山水都在她的眉眼之中。 此刻小姑娘一心要去捉那下毒之人,将阿公托付给别人,转身就带人上路了。如今谷为先带人去了额远河对岸,剩下的人并不知那边是什么情形,只知晓那鞑靼君主死了,他的几个儿子们怕是会有一场恶战。谷为先虽为谷家军的大将军,但倘若他不在,大家也各各自知晓要做什么,从不会出乱子。 花儿和柳枝去了江南,燕好和阿宋便说的算。且她们提前说好,战场凶狠,人生死随天意,无论如何,上一个死了下一个顶上,万万不可乱了阵脚。 二人带着精锐上路,穿过狼头山的浓雾,一路沿额远河而去。到了二十里,看到一个空山坳。这个山坳好奇怪,风到这里被截住,打个转,又变了风向。 “若真是这里,下毒之人应当还藏在林间。那毒一次伤不了人,久了就要人命。想来就是要藏在这里,等着风变了方向。”燕好认真思索后与阿宋商量:“不若咱们五人一组,散到林中,去捉他们!” “好!” 她们从前数次经过这里,熟知这里的一草一木,于是就这样分开了。阿宋带人钻进树林,不知怎的,想起那一年,年幼的她随着哥哥姐姐们去城外凿鱼。那天可真冷,风一刮,就钻进他们体内。花儿紧紧揽着阿宋,而哥哥阿虺走在前头为她们挡风。尽管挨饿受冻,但阿宋那时并没有什么忧愁,凿一条鱼烤了吃,她心里知足。 在林中行走的阿宋念着自己的哥哥,心中更笃定几分。周围有奇怪响动,像什么东西不停在敲着,声音很空洞,在林子里传得很远。阿宋举起手再放下,大家就都蹲了下去。 “你,随我去看。你们在原地不要动。”阿宋指了一个女子跟她走,二人猫着腰进了林子。这才发觉林子里雾气好大,比狼头山的雾气还要大。二人都捂住口鼻,呼吸也变轻了。 一只鸟突然扑腾着翅膀飞上天,紧接着另一只鸟也飞了起来,被什么东西惊到了。阿宋循声而去,不知走了多久,看到浓雾弥漫的树林中走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模模糊糊,那样高,步态稳健,腰身挺阔。一股熟悉之感扑面而来,阿宋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那人依旧在走着,阿宋好像看清了,他手中攥着一块石头,朝空中一抛,一只鸟扑腾着翅膀头朝下栽到了地上。 “阿虺哥哥…”阿宋喃喃道:“哥哥!” 随她来的女子眼一黑倒下去,阿宋浑然不觉,只是看着那个人影不停地说:“阿虺哥哥!哥哥!” 阿虺死时阿宋尚年幼,他是死在她面前的,她忘记了当时情形,只记得有温热的血流到她脚下,浸透了她薄薄的鞋底。那时阿宋好怕,她夜夜做梦,梦里尽是举着刀刀鞑靼人,刀落了,人头就落了;还有鞑靼人的战马,在她头顶不停地跑来跑去,梦里人声鼎沸,句句都是: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老幼无别,躺下去都没有声响,她记忆中的柳条巷一眨眼就没了。 那时谷翦将不讲话的小小的她拎上马背,带她在霍灵山间跑,并问她:“怕不怕?”她那样小,却俨然忘记了恐惧,睁着一双空洞的大眼,抬头看日光在树叶间穿行,间或落在她脸上。 谷翦见状,又将她带下马,戎马一生的老将军露出罕见的慈祥,蹲在她面前对她说:“无论怕与不怕,都不丢人。你的哥哥、母亲死在你面前,你定是难过的,但你早晚会懂得,这不仅是你的劫。” 小阿宋听不懂,只是将头靠在谷翦的臂弯哭了出来。她想:若我会功夫该多好!我可以救下哥哥和娘亲! 此刻哥哥就在眼前,阿宋向前跑去,不停自问:哥哥没死!哥哥竟然没死!她大喊着去追那个男人,可男人的脚步越来越快,他像一阵风一样穿梭在林间,阿宋根本追不上。 她拼尽全力去追,一直大喊:“阿虺!哥哥!哥哥!哥哥你等等我!”她怕再将哥哥弄丢一次,因而不停地跑、跑、跑,她看到迷雾越来越浓,那人越走越远。 她看不清了,着急了,栽倒在地再爬起来,直至筋疲力尽。阿虺,哥哥,她念着,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下来。阿宋好像看到谷翦的头在地上滚了滚,一代传奇就这样陨落了。他们说谷翦死时眼望着京城的方向,阿宋不知道,无法想象,她总觉得谷翦也不该那样死。 谷翦说她前途无量,早晚要做顶天立地的女将军,她怯怯揪他胡子问:什么是女将军? 他日的女将军阿宋察觉到自己快要死在这林子里了,她的哥哥不理她,跑远了,却又回来了。那人在她面前蹲下,指尖放在她鼻子下,再动手翻她眼皮,顺手拭去她眼角的泪。 阿宋听到他的嘲笑声,那笑声如此刺耳,他说:“谷家军的女人,带回去享受享受。” 享受什么?阿宋有一点困惑,紧接着她想起燕好说:他们掳了人,懂一些羞耻的将人带进营帐里,不出一晚,人就被折磨死了;毫无廉耻之心的,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撕扯人的衣裳,不顾人的惨叫声,一个接一个。两个时辰以后,将死人丢到路边埋了。 阿宋又想:我的阿虺哥哥不是这种人,他不是阿虺哥哥,不是! 她又想起阿虺哥哥的血,那样热,一直流到她脚边。她以为自己没有力气了,她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人已经一跃而起,将匕首插进那人的脖颈中! 他的血汩汩流出来,阿宋抽出匕首,上前一步抵住他肩头,又将匕首刺进他左眼,再一旋,眼珠子就被挖了出来。阿宋好痛快,她看到年幼的她走出那一天燕琢城的血泊,她身后的一切都模糊了。 在她身体之内,有一股力量异军突起,贴着那人耳朵轻声道:“挖了你的眼,放了你的血,让你在一片漆黑中被恐惧侵占身体。”手一动,挖出了他另一只眼。 阿宋不觉自己残暴,她不欲为任人宰割的鱼肉,别人却举刀向她,在这肮脏的世道之中,唯有如此才能活下去。 一把将那人推开,跌跌撞撞跑回去。她深知那人并非一人前来,这密林之中定有许多人。他们原本想神不知神不觉了结谷家军,如今女子军来了,他们又多了取乐的手段。 阿宋跑回原本停着的树下,人不见了,许是被抓走了。她开始责备自己,正因她被轻易迷惑,导致她的属下被抓走。 不能这样,不能!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低下头去看残留的痕迹,有零星的血滴向一旁而去,她循之而去,随它遁入更深处。树后有一双脚露出来,紧接着有人蹿出来,阿宋急急躲开,抱住那欲与她拼命的女子。 “是我!” 女子看着她,猛地抱住她!原是她栽倒后,看到阿宋跑远,想追上去,却浑身无力,而此时又听到窸窣脚步声,便使足了力气爬起来,藏了起来。那人追过去的时候,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将匕首扎进他脖颈,结果了他。 谷家军的女子们平日修习的都是要命的本领,她们深知战场无情,由不得优柔寡断,一招一式都奔着索人性命,这样她们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二人服下解药,爬进山洞休憩,阿宋说:“待天黑了,就是咱们的天下。” “咱们的眼如狼一般,夜越黑越看得清!” “对!” 这是她们的地盘,岂能允许别人来欺?那些人又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混到这里的呢?如今这天下到处是洞!而他们又如老鼠一样! 黑夜渐渐来临,林间开始有野兽走动的声响。她们不带一点响动,在林间找寻。因为身上带着老虎的气味,小兽们被惊到,嗖一声,窜逃了。她们太过熟悉这里,若有不属于这里的味道,她们能闻得到。 那些人藏得很深,欲剿杀这些所谓“弱女子”,殊不知她们不屈的灵魂正举着尖刀,砍向她们的敌人。 这一夜,这漫长的一夜,一场场殊死的搏斗和较量在无声地进行。一股股热血喷到阿宋脸上,直到东边亮起天光,她才于硕大的露珠上看到自己鲜红的狼狈的脸,和那双杀红了的眼睛。她手中拿着一把带锁的木匣,而钥匙却不在死的那些人身上。 “有人逃走了。”她问燕好:“追吗?” “追!” 一队女子很快消失在林间。阿宋耳边尽是谷翦的话,老人说:“这天下从不是一人的,也绝不是一人能得下的。要有很多同路人。” 而在鞑靼都城以外,叶华裳的“同路人”谷为先早已准备好。 奇怪的是阿勒楚拒绝再前行任何一步,他父亲的棺椁快要发臭,而他的军马还停留在百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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