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位处我朝边境,而又苦寒,土地贫瘠,草木不生。狄人自古长居于此,唯靠放牧而得以维持生计。北疆物品缺乏,官员到了此处,无论官职大小,生活皆得节俭朴素。而皇上久不过问北疆,北疆也难出功劳,是以官员升迁调任皆为难事。” 木弦惊缓缓道来。 不知为何,沈知弈看他身上有一种淡然的气质,君子如玉,而木弦惊久经沙场,却更像一把锋利的剑。利剑不遇良主,多年未曾出鞘,反倒磨出不露锋芒的安然来,嗜血的戾气被包裹在温玉的光泽里。 而如今,无论是温玉的外表还是其中利剑,都已垂垂老矣。 “先帝当年意气用事,断了我朝与他们的互市。多年来,他们也一直与边民有私下的交易。这些事当地未曾上报,皇上也自然不知。可近些年,边民自发组织的互市隐隐有活跃稳定之相,甚至有边民上书请求当地知县重新设立互市——当然,这乃是违背先帝遗训的大逆不道之言,知县并未上报。” “而前些年,我朝与西域,甚至更远的、从未听说过的国家多有来往,北疆这边也有村民从狄人手里互市得了些新奇种子,说是与一些言语不通的人互换来的,能够耐得住严寒,现下却并未大量种植。而前些日子,就在我入京前,前线暗探却来报称狄人的粮草突然充盈不尽,而我等却仍等着京城粮草运输的支援。” 他叹了口气:“我的确是老了,早在多年前便上书请辞,不想插手这些明争暗斗之事。” “宫里那位喜怒无常,任人不定。古人云:攘外必先安内。而皇上这些年,非但没将朝堂内部整顿得当,反倒是满朝人心惶惶,更是无暇顾及边境之事。” 他最终道:“于我而言,这已并非是分内之事;而于你,却是机会。” 沈知弈沉默片刻,却重复道:“我与将军素不相识。” 木弦惊毫不掩饰地道:“你知我膝下无子,并无传承。历来辅佐皇帝登基者,功臣皆爵位加身,福泽子孙。而我却为避皇上猜疑,并未育有子嗣。我举荐你不过是对你曾立了战功,却在何彧手下郁郁不得志的事有所耳闻。官位事小,战功事大。这满朝武将,有多少因着你为将才想把你纳入麾下,却又碍于何彧的面子难以开口?” “英雄不问出身,我知你出自寒门,正因如此,才不会牵涉诸多党争之事。而于你,”他顿了顿,苦笑道,“我只盼自己没有看走眼,你既忍得在何彧手下碌碌一时,想必也定有能成大事的度量。” “我只盼良才不被埋没,至于具体如何,”他叹了口气,道,“且听天命吧。” 半晌,沈知弈方沉声道:“定不负将军所托。” 宋吟秋避开王府夜巡的下人,一路悄无声息溜回了卧房。 流木在门外守着,流莺自服侍她更换了衣物,呈上先前那本《诗经》来。 宋吟秋逐页略过,见唯有《蒹葭》一章里夹着纸页。她小心地取出,便在灯下展开那封陈年旧信: 吾夫亲启。 妾已携秋儿至京城。此地风物与家中不同,秋儿甚是欢喜。妾已同秋儿入宫请皇上安,龙颜甚悦,赏金银珠翠等物不提。望卿于家中自珍重,战场诸事,王爷需得小心。万事需得谨记,妾身与秋儿尚在宫中,不日便归,切记…… 切记什么? 宋吟秋皱眉,纸页下方的字大抵是无意间沾了水,晕染成一片辨认不清的墨色。而这显然并非是一封完整的信,那么之后的内容呢? 这大抵是先王妃寄给豫王的家信。豫王早年与先王妃夫妻感情甚笃,育有世子也颇受喜爱。 宋吟秋幼时的印象里,豫王曾整理过先王妃的书信。信纸首页的抬头十分好辨认,定不会出现分错了类这档子事。 那为何这一封唯独夹于书页中?还是豫王一向不喜、甚少翻阅的《诗经》? 更像是防着什么人看见。 宋吟秋将这短短的几行字看了又看,倒是品出一丝不对劲来。 先王妃不过携世子入宫觐见,何必在信中强调“妾身与秋儿尚在宫中,不日便归”? 而“万事”究竟严重到怎样一种程度,才能让先王妃两次让豫王“切记”? 她自然知道,先王妃并未如信中所言,不日便携世子回封地。 她所知道的版本是,先王妃于京城偶染时疫,重病不起。皇上遣人将世子先行护送回府,此后不久,京中便传来先王妃仙逝的讯息。 而她便是在这之后不久被买入豫王府的。 京中太医均言豫王的痴傻之症是由于思念亡妻过度,可她清楚地记得,她与豫王相伴时,豫王仍是清醒之人。只是日后逐渐症状加深,清醒的时日一天比一天短。 ——时间对不上。 宋吟秋愈想愈心惊,她知道事情远非表面上这么简单。豫王患疾后不久,皇上便以豫王带病不宜上战场为由,将他连同被顶替后的宋吟秋一同召回了京城。 而她也自此开始了被软禁在京城的时日。 那么真正的豫王世子呢? 豫王为何要寻找一个与他死去幼子容貌如此相像的人来顶替这一位置? 皇城看似风光绮丽,实则暗无天日。 她想,那个于先王妃信中颇受众人喜爱的、见了京中风物甚是欢喜的豫王世子,就此湮没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了。
第15章 园梅 上元一别,初春还暖,冰河复融,风雪渐消。豫王府一院梅花早些日子开得甚好,如今花瓣都被收集起来,让小厨房做了幽香可口的梅花糕。寒冬的凛冽被封存进香甜的绵软里,再借一缕新芽,她惦念了整个冬日的美景便尽在不言中了。 “世子,”流木匆匆赶来禀报,“太后请您入宫。” 宋吟秋搁了笔,桌上一副娟秀的簪花小楷墨尚未干。她近日不待客,便也未曾着意梳妆打扮。饶是穿着男式的大袖长衫,却不掩眉眼间几分温婉的女儿情态。 “所为何事?” “太后说,眼下已是初春,但御花园中却有一方晚梅开得甚好,特请殿下入宫陪同赏梅。” 宋吟秋浅浅皱起眉。太后偶尔兴起,召几个女眷作陪赏玩也是有的。而她不过一个失势的亲王世子,少得太后垂爱。上一次被召入太后宫中还是为了给她指婚…… 这便对了,想必今日御花园赏梅,免不了与那何三小姐同去。 她抬手示意流莺为她备好衣物,往梳妆台跟前儿一坐:“轿子在外边儿候着?” 流木答道:“是,太后宫里派了轿子。” “好生招待着,”流莺忙不开,宋吟秋便先自描了眉,“我梳妆片刻,随后便来。” 抬轿子的太监换了人,低眉顺眼地不敢看她。宋吟秋留了个心眼,一抬下巴,道:“你,抬头。” 小太监抬头,眼神谨慎地垂下,盯着宋吟秋的脚边。 领头的公公连忙跑过来,殷切道:“殿下,可是这狗奴才犯了什么事?” 宋吟秋看小太监的长相,只觉有几分面熟。但她素日常居豫王府,哪里会认识宫里的奴才? “以前没在太后身边瞧见过你,”她顿了顿,“你是新来的?” 小太监低顺道:“回殿下的话,奴才先前是太后宫中的粗使奴婢。” 领头公公还在问她可是有所冒犯,宋吟秋淡淡一瞥。 “无事。”她略过二人,径自上了轿。 太后宫中檀香四溢。历朝太后素爱檀香,许是已经坐上了无忧富贵的宝座,再看皇城的诸多争斗,不免便起了怀旧的心思,虔心向佛,也好消减皇城中诸多隐藏在表面浮华下的罪孽。 她向太后请过安。太后还在梳妆,打发她到赵太妃处去了。 “请太妃娘娘安。” 赵太妃笑着扶她起来。说来奇怪,许是因为长居深宫,与豫王父子会面的时间甚少,豫王世子皮下换了人这么大的事,多年来赵太妃似是毫不知情。历来宋吟秋入宫,赵太妃都颇为欢喜。就连上次何月娇被太后指给她,也是赵太妃帮忙解的围。 宋吟秋虽没感受过所谓亲情,但她看得出赵太妃是真心待她。 “一路来受凉了没?虽说是已开春,但倒春寒一来,天儿倒也冷,”赵太妃吩咐宫女塞了一个手炉给她,“你父王的病可好些没?” 宋吟秋近来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见长:“承蒙太妃挂念,药还按时吃着,可见有起色了。” 赵太妃长叹一口气:“你是好孩子,我知道,你不过想哄我开心。我猜啊,你父王的病,还是老样子吧。” 宋吟秋哑然。 赵太妃勉强一笑,拿起一朵红色的绢花在发边比道:“不说这个了。你来帮我看看,听说这几朵绢花都是宫里时兴的花样,我戴哪一朵好?” 宋吟秋便为她簪上一朵鹅黄的:“依孙儿看,今日赏梅,梅本红艳,娘娘若仍戴红花,与群芳争艳,反倒俗气。不如这一朵鹅黄,雅而不媚,正衬娘娘的气色。” 赵太妃看着铜镜中妆好的头发,甚是满意。她思量片刻,复又转过头来,问道: “秋儿,你跟祖母说实话,那何月娇,你是想娶不想娶?” 宋吟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时失语。 赵太妃便看穿了她的心思,仍劝道:“你不日便要分封建府,离了京城独自住着,府上又没个擅打理当家的人,这让我怎么放心。” 宋吟秋便笑,试着敷衍过去:“孙儿还想一直在京城陪着父王呢,也好时常入宫陪伴娘娘左右。” 赵太妃不吃她这套:“那何月娇,我瞧着是个好姑娘,虽是性子娇惯了点,但好歹是个大家闺秀。再者,她可是姓何啊。” 她喃喃道:“她的姐姐是当今太子妃,你若娶她,未来新皇登基,才可保性命无虞啊。” 宋吟秋不忍伤她的心,便道:“娘娘放心,太后若指婚,孙儿娶她便是了。” “这便好,我只希望你跟你父王都能平安,你若执意不愿娶她,只要觅得良配,我便都为你高兴,”赵太妃拉着她的手,复道,“我听这孩子原是有心上人,你可知晓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事儿都传到后宫里来了? 事情闹得这么大,若再将何月娇指于她,只怕太后再有心,皇帝也会觉得失了皇家颜面。宋吟秋一思量,觉得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指婚多半是不成了。 她一来对何月娇确是无意,而来她也是为女儿身,何月娇纵使嫁于她,也不过平白耽误一番青春。 “是,孙儿也是听闻。听闻何小姐心悦于沈……一位沈姓典仪官,”她顿了顿,“不过这位典仪前些日子封了骁骑将军,被派镇守北疆了。何小姐知道了,便多有不乐意。其他的孙儿也无从知晓。” 赵太妃皱眉道:“这也属实忒不像话了些。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岂是她一未出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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