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徽止恍惚记起,从她小的时候开始,她身边之人的确只对她提及过前九属,仿佛十属的存在仅仅是一个名字。她能在稽查司内看见十属的匾额,却见不到一个隶属于十属的人。 “因为这里就是十属啊。” 隐匿在街头巷尾之中,在最最繁华的街道上,只要进了盛京城一抬眼便能看到的那个明晃晃的招牌,其实是稽查司的第十属,真正意义上的第十属。 ……程祁真的是一个很不可理喻的人。 直到这个时候顾徽止才将印象里的程祁与如今房植口中的这个人联系到了一起。他年轻时就是一个及其骄傲自负的人,现下虽然已经年近五旬,可那股心气却仍然未被磨灭,他背着皇帝将稽查司的势力范畴扩大,即是为了方便消息息的互通有无,也同时在隐隐的告诉世人——他程祁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他习惯于主导一切,并且从未失手。 这中有如孩童一般带有微微炫耀意味的手法,就是大多数人所不了解的程祁。 “十属没有主司,一直是主事大人亲自看顾着,现下,这里是你的了。” 打从司音坊建成的那一刻开始,程祁就已经想好了它的作用。 “这里除了乐妓之外的所有人都是获罪的官眷,稽查司给了她们活下去的机会,代价就是她们要终其一生为稽查司效力。你不需要做什么,但这里的所有人都会听你的差遣。” 顾徽止笑了,是很轻很轻,带着微微的嘲弄:“他什么意思?” 房植长叹一声,温声道:“阿止,程主事是有自己的苦衷,并非是不愿意见你。” 顾徽止点点头:“好,那我问你,方才送我过来的是什么人?” 房植神色微微一变,淡淡开口道:“放心,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便知道。 房植拿起面前的茶杯,抵在了唇口,极为平静道:“她说了不该说的话,产生了不该产生的想法,这在稽查司是大忌,尤其是在十属。” 在外界看来,十属之中的所有人早就应该死了,但她们既然能够好好的站在这里,必须要做到的就是不再像一个人一般,有喜怒哀乐,有独属于自己的想法。 为了规避掉一切风险,但凡有这个倾向的人都将会被彻底的清出去,回到她原来的地方。 “那我呢房叔,你难道觉得我不会像她一样,因为产生了某些不该产生的想法就被摒弃吗?”顾徽止一字一顿,眼神凌厉且冰冷的看向房植。 “又或者说,我从来都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 她纠结了很久的那个原因,现如今,近乎于毫无遗漏的展现在了她的面前。打从最开始,程祁收养她,将她带回稽查司,为的便是这个司音坊。这里需要一个主人,程祁统管稽查司上下早已应接不暇,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他便会将十属交给这个他从小养到大,对他及其依赖且顺从的人。 顾家的突然出现算是一个变故。或许是程祁对她有了那么一丝丝的不舍,不愿意亲口告诉她这一切,又或者他只是觉得解释起来麻烦,干脆让她离开稽查司,再或者,对于顾徽止这意料之外的身份,他又有了某些新的考量…… 总之,在她离开稽查司的那一刻起,程祁就做好了再也不见的准备。 房植怔了片刻,心中微微有些发酸,缓缓道:“阿止,你同她不一样。” 她突然觉得有些想笑,是打从心底里传上来,控制不住的想笑。 少女讽刺的笑声响彻在空荡荡的殿室内,仿佛在无形之中化作一柄柄利剑,插入墙壁深处,那双幽暗沉静的眸子里。 “是啊,我同她们通通都不一样。”她没理会房植那双黯然失色的眼神,自顾自继续说道:“她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个十分幸运的人,生父是太子心腹,义父又是当朝第一权臣。” “从始至终都是我多想了,我便就应该做一个不会听,不会看,没有思想的物件,任凭你们如何摆弄都不会反抗的物件。” “房叔,这是你们希望的吧。” 那面陈列了无数字画的墙壁背后的密室里,有人身躯一滞。 “阿止,你怎么会这样想……”房植刚刚开口要说些什么,却又被顾徽止冷冷的声音打断: “可我不是个傻子。” 顾徽止转过身,正对着那面墙璧:“你们在算计我什么我不在乎。” “义父,不如我们来打个赌,赌你在我身上精心设计的一切最后全都会变成一场空。” “这是你教我的呀,别做棋子,做下棋的人。”
第42章 顾徽止走后,这间空荡荡的殿室彻底安静了下来。 伴随着一声重物挪动的声音,程祁推开那面墙壁,坐到了房植的对面: “她太聪明了。” 房植笑道:“还不是你教的。她方才说话时候露出的神情,我竟恍惚的看成了年轻时候的你。” 程祁沉默不语,安静的望向面前这扇绘着丛山的屏风,想起了他第一次见顾徽止时的情形。 大雪封城,那时整个盛京城都淬在了雪里。 正是一年最冷的时候,街上行人寥寥,大多数人都挤在在自家院子里,煮沸一壶热茶,围着炉子取暖。 冬日对于那些文人墨客而言是极浪漫的,他们写银装素裹,写白雪皑皑,致力于将人间描绘的如同仙界一般纯洁神圣。 ——可这里只是人间,仍然充斥着无数的苦难。 每每到了这时,总有些人家没有能力买炭火,也支撑不起全家的衣物、吃食,可他们的境遇却像一片纯白色的雪地上无意间落下的脚印,没过多久就会被新落下的雪覆盖,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般。 程祁是在距离盛京城不远的一个小山坡上发现顾徽止的。彼时,她小小的一团,正窝在一只狼的尸体上。 那尸体还散发着丝丝的热气,应该是刚死不久。 等到他靠近些,伏在尸体上的女童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浑身一颤,旋即瞪着一双玲珑剔透的眼睛看向他。 她披着一个十分宽大,已经被血浸透袍子,嘴唇冻的青紫,若不是身下的这个还有余温的尸体,她早就死在了冰天雪地之中。 可是接下来,程祁看到了她脚边的一节树枝,树枝上沾着血,与狼胸口上的那道致命伤的形状相似。 “你杀了它?”他十分诧异。 顾徽止没说话,低头在那道已经凝固的伤口上狠狠的咬了一口。 三四岁的孩子,牙齿十分稚嫩,可是不知道她究竟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硬生生的咬下一块肉来。 他蹲下身,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女童身体一僵,张了张口,那块温热的肉掉在了地上。 她不知道眼前这人是什么意思,按照一个孩童所能想到最复杂的解释就是:他应该是饿了。 一只血迹斑斑的小手将那块肉推到了他的面前。 “我带你走可好?”程祁继续问道。 女童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眼睛在他的身上来回探究之后,重重的点了点头。 她想活下去,这里实在是太冷了。 程祁把她捡回来后才知道,原来养一个女娃娃并不是那么简单。顾徽止身份特殊,他没办法请其他人来照顾,于是凡事只能他和房植亲历亲为。幸好她打小就不是个爱哭闹的性子,每日听着院子里刀剑摩擦的声音会好奇的趴在窗边看,边看边咯咯的笑。 最开始的时候,程祁叫她喊主事大人,可年幼的娃娃根本不懂这些,只知道每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喊爹爹,程祁从最开始的不耐烦,再到无奈,最后干脆默认了这一事实。 等她再大些,她便不会叫程祁爹爹了。 三岁的事情她记得,也渐渐懂得了自己是被抛弃才来到了这里,程祁不是他的爹爹,她没有爹爹。 借用房植的话来说,那个时候的顾徽止,身上总有一种超乎于同龄人的忧郁。 她还是五六岁的年纪,却已经变得及其不爱说话了。房植有时候问她再想什么,她会极其认真的回答道: “在想我的爹爹什么时候可以接我回家。” 等她再大了一些的时候,有关于他亲生父亲的事情就再也没提起过。 房植常常说,这孩子不知怎得,十个手指头都能数过来的年纪时就已经豁达的不行了,偏偏她长得又像白玉娃娃一般,精致,易碎,仁谁看了都会无端的萌生出一种保护欲。 最好笑的事情是,你想保护她,她却只会用鄙夷的眼光看向你。 ——她不需要被谁保护,她从三岁起就知道这个道理了。 后来时房植提议,稽查司无端的养着一个半大的女娃娃实在是个怪事,干脆让顾徽止认他做义父。 于是她便脆生生的喊他义父。 当时程祁已经三十有余,放在寻常人家早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娃娃围着跑了,突然收养个义女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为此,程祁特意废了老大的周折替她请了一个教她识文断字的老先生,顾徽止住的那个小院子里也常常能听到女孩甜腻腻的读书声,翻过围墙,一飘就能飘的老远老远。 最后是顾徽止悄悄的溜进程祁的房间,被他发现之后抱住他的胳膊,一字一顿道:“义父,我想习武。” “那先生好迂腐,我不想跟着他学了。” 起初房植不同意,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娃娃哪里能吃得了习武的苦,程祁也没吭声,后来是顾徽止软磨硬泡,天不亮就去他房门口守着,好说歹说,他才狠了狠心。 他先是请了稽查司内的人来陪她操练,教她一些基本的招式,谁知顾徽止学的极快,过几天房植来看得时候,她已经可以像模像样的提剑舞几圈了。 偏偏她的耐力又十分惊人,从早到晚,几乎从不休息,原本白皙的脸被晒得通红通红。 程祁晃过神来,愣了好久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房植对他何其了解,仅仅通过他方才的神色,便能推断出他在想些什么:“你若是反悔了,现在还不晚。” 房植知道,这话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区别,他心里面的那一丝丝不舍根本无法干扰这个已经下了十几年的决定。 程祁的冷血、阴沉,都是与老主事一脉相承,若说顾徽止身上有哪些与他水火不相容的品性,便就是这份独属于人的情感。他一生无儿无女,活到现在都还是孤零零的自个儿,在顾徽止来了稽查司之后,他的身上发生了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改变。 房植心中感叹,他们两个都在潜移默化的彼此影响,顾徽止不是下一个程祁,如今的程祁也不再是之前的程祁了。 ———— 顾徽止回去的时候已经到了晌午。 曲子没有听成,回去的时候正巧有人来同胞,说戚夫人又来了,要女君过去陪着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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