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般从小举止不检,定是出去厮混了,妻弟念及侯府声誉,不敢报官,只好吃了哑巴亏,四处暗访。时间拖得越久,他们越是良心不安。不过就在他们犹豫不知是否将此事向侯府上报时,那逆女又回来了。” 说起此段,师远道自鼻中发出一道嗤声,深目阴冷,似是不屑。 “她要跟着侯府车马回家,还威胁江家夫妻,不许将此事上告。妻弟夫妇二人被她要挟,直至马车离开洛阳,才敢书信一封,派人悄悄儿地送往长安侯府。并叮嘱我,此事切不可外传,让师暄妍知晓。” 那逆女多年来,在江家以客自居,被宠得无法无天,又仗有侯府之势,对江家夫妇态度不敬,已是废了。 倘若不是圣人恩泽四海,蓦然降下罪己诏,要寻回当年被逐出长安的弃婴,师远道早在车马回京的半途之中,便想安排人将她送走。 如此不贞不检的逆女,她回来长安侯府,便是一枚天大的隐患,说不准哪日便点燃了引线,爆出个雷来。 但自她回来以后,恪恭恪柔,不争不抢,淡若春水,仿佛性子大变。 倘若不是师远道曾派人去洛阳明察暗访,确认她的确曾逃出家门在外厮混了一个月之久,连他的眼睛也几乎要被遮住,瞒了过去。 江夫人已是一团乱,只是哀声道:“夫君,这可怎生是好!齐宣大长公主点名了般般,要撮合她与襄王,若是……若是……” 师远道手掌抵住她肩,施加一重力往下压,安抚夫人,缓声道:“夫人,我正要同你说,你速派人回绝大长公主,万一那逆女——” 说到此处顿了一下,江夫人深明大义,已懂得丈夫的意思。 “我找个机会,去试探般般,确认她是否尚属完璧。” 若还是清白之身,届时便可寻一个借口掩盖她多年来在江家不安于室的内情。 圣人如今本就对当年被逐出长安的婴孩心怀内疚,倘若齐宣大长公主在圣人面前陈情,圣人大有可能应许般般与襄王婚事,若她早已失身于人,那便是大罪了,就算天子不咎,轻则也是要拖着整个侯府声名坠地的。 师远道本想等罪己诏的风头过去,天子除了斋戒,再抓师暄妍个罪证确凿,借机将她发落到外边庄子上。 对外则宣称她不适应长安水土,已经薄命香消。 可齐宣大长公主这一乱点鸳鸯谱,却让一向谨慎稳重的开国侯也险些乱了方寸。 夫妇二人愁云惨雾,蝉鬓蓦然来敲窗,报信:“家主,夫人,二娘子回来了。” 听到曾经的心腹蝉鬓清柔的嗓音,江夫人也霍然醒悟:“怪不得。我还以为夫君是怜惜般般多年流落在外,才让我身边最周到的蝉鬓去服侍她。” 师远道眼含无奈,缓缓点了下头。 江夫人推门出去,迎上蝉鬓:“我去看看二娘子。” 弦月钩住屋脊之上无声蛰伏的鸱吻,半片银晖沿着瓦檐的斜坡,似水银般纷纷滚落。 正是疏柳横窗,庭院中的瓣瓣早春绿梅,沁着清宜的芳香,含而未吐。 江夫人穿过长廊,步向尽头宫灯掩映之下,身形消瘦单薄,似比廊外绿柳还要可怜的少女。 但走近之际,江夫人的目光落在了师暄妍的肩上。 她身上搭了一件玉白色的狐绒氅衣,宽大垂地,锦纹烂漫,是男子式样。 思及丈夫先前说的话,江夫人的眼睑直痉挛。 “般般。今日未参加太子冠礼,你去了哪儿?” 她唤了一声,尽可能温柔,含笑走上前去。 师暄妍眉睫微低,鼻端小声地吸着气,像是不耐霜寒所致,被江夫人亲切关爱地一问候,便红了鼻翼。宫灯一照,漂出少女眸中柔亮的水色。 看得江夫人颇为吃惊。但有夫君之言,和手足之信在前,江夫人只能相信,这不过是一种伪装罢了。 师暄妍向母亲福了福身子,轻声道:“般般出去走了走,可是不知怎的,天色黑下来,我就迷了路,还扭伤了脚。恰好碰到有人打猎,寻了过来。” 她知晓自己身上的锦裘刺了母亲的眼,忙将氅衣自肩上脱下,蝉鬓眼尖上去拿着。 江夫人目光落在蝉鬓身上的那身氅衣。 “像是羽林卫的。” 师暄妍怕母亲怪罪,神色怯怯,一双软眸中水雾漫涌,像是隔着水岸觑一枝桃花,单是看着,便似无害,让人心生怜意。 “般般不知晓什么羽林卫,那郎君生得高大,年纪与般般相仿,他看我身上未着披氅,怕我冷,所以借了女儿一身,把女儿送回来了。” 若果真是如此,也算不得大事。 如今正逢太子及冠,离宫里本就男女混杂,长安子弟,也时与贵女有所往来,只要不逾矩,不坏了声誉,都是被默许的。 但这氅衣无论是谁的,是断乎不能留下的,江夫人把师暄妍说的话略忖度思索,不禁喃喃道:“难道是封墨?” 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之子封墨。 听说此次大猎盛会之上,此子箭无虚发,傲视群雄,一举夺下魁首,受到了圣人赏识。 师暄妍也怔了怔,指尖扣住氅衣柔顺温暖的狐毛,默然想,难道,你就是封墨么。 那个和我一样,苦命的,从小就不得父母关照的,被送到外地去寄养的孩子。 江夫人也拿不准,对蝉鬓道:“明日,你将这身氅衣送还羽林卫,说是感激照顾了二娘子。” 遮掩,恐怕遮掩不住,索性就大方一些,还不落人口实。 蝉鬓应允,捧住这身名贵的氅衣,先行退下。 师暄妍也向母亲问了晚安,请辞离去。 少女步履端庄,举止得宜,静若幽兰,不论是否矫饰,她在江家看来都是受到了良好的教养的,弟弟弟妹对她视若己出,并未苛待过她。 江夫人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终于也不攻自破。 夜雾涌动,初春带着潮意的凉风蓦然卷上回廊,吹开少女身上轻薄的绡裙。 江夫人忽地视线一定。 少女藕丝褐团花银线纹裙摆底下,赫然只着了一只绣花履,另一只脚只着雪白罗袜点在地面。 她似是不知,又或是故作从容,适才在自己面前,一丝破绽也不露。 这女孩儿才十七岁,究竟是有多心思深沉啊! 她竟又与男人出去私会! 江夫人的手狠狠地一抖,她捂住了几乎要控制不住嘶吼的嘴唇,无声地望着,直到师暄妍纤细姣好的身影,消失在了淡月笼罩下的廊腰尽头。 * 原来他就是封墨。 师暄妍想,怪不得,他们曾在洛阳初逢,他也会关心圣人的罪己诏,和派出去接回当年那些婴孩的车马。 不过他的境况显然是比她要好上许多,至少他在洛阳有自己的宅邸,不受人辖制。 师暄妍闭上眼,仿佛都还能看到舅舅那张贴了肥膘的大脸,热气熏天地往她怀里凑:“般般,你跟舅舅一起睡好不好?” 那天,她拿了一块墨砚,狠狠地打破了江拯的头。 惊慌失措的少女,望着满头是血的舅舅,吓得身子发抖。 江拯抹了一脑门的血,鱼目般的眼睛凸出,接着,他气急败坏,一记耳光抽在少女的脸颊上:“当了婊.子你还想立牌坊?你不想和我睡觉,还勾引我?” 她、她哪有勾引他。 江拯把这话说给妻子听,他的夫人听说她勾引自己丈夫,便把她打了一顿,关进了柴房。 冬月十五的洛阳大雨瓢泼,破天荒地打了雷,仿佛是上天降怒。 师暄妍是从柴房逃走的。 他们说,她勾引男人。 就算她足不出户,连庭园之中的花也不曾窥,也还是被泼上一层一层的污水。 被关在柴房里时,师暄妍抱着透骨寒风中打着颤的膝,坐在草堆里,眼眸发红,无声地饮泣。 所以做贞静烈女,做他们想象之中的乖女孩儿,便会有人喜欢吗? 不会的,她不会被人喜欢。 后来她真的勾引了一个男人。 但又为了回家,把他抛弃了,狠狠地结下了梁子。 想到明日还要去放鹰台见他,师暄妍便心里直发愁。 他手里也不知拿着她什么把柄,她记得,当初从江家逃走时,她身无分文,除了衣衫和伶仃几样不值钱的饰物便再没有了,难道他会留着那些东西吗? 再说,他到底是诚意归还,还是想借机使坏报复,她还不得而知。 心怀忐忑,师暄妍不安地过了一夜。 醒来时,已是白昼。 太子的冠礼已经结束,昨日里已由长者大儒为太子加冠。 夕风飘度曲,烟屿隐行舟。 太子宁恪,字烟屿,年满弱冠,普天同祝。 照理说,今日便该散了筵席。 但那位自小如金玉般尊贵,磕不得、碰不得的太子殿下,忽地又病倒了。
第6章 圣人不发话,但群臣自发地不肯走。 圣人爱子情深,定是觉得昨日大狩,让太子吹风受累了。至于受邀前来赴宴之人,也个个深感自责。 这日,太子近臣十率府,都不乏有望族勋贵上门巴结讨好的。 有人是天上月,合该被众星捧着。 有人是污淖里的蚯蚓,车辙底下已成泥。 听说,开国侯也亲自去探病了。 不过这些都与师暄妍无关。 昨夜遇上他是偶然,今日再出门,怀揣了目的,便多少有些做贼之感。 毕竟他和她之间,的确算不上清白。 蝉鬓听说是江夫人屋里头最细致周到的一个人,但自打她来了师暄妍身边以后,师暄妍并未觉得她有多尽心。 待她梳洗后,蝉鬓便不见了踪迹。 如此也好。 省得了她再去寻一个无人看守的机会去放鹰台。 虽是晴日,但阳光晒在身上还是通体凉意,师暄妍着云烟粉织金棉袍,以避免他突然又兴之所至带她去跑马,不惹眼地出了门。 只是她虽不惹眼,却架不住有人成日里盯着梢,旦有风吹草动,便有人报信。 “娘子,昨日里二娘子回来时,身上笼着男人的大氅呢!” 一片高岗上,江晚芙远远地望着那如芥子般微渺的海棠色身影,似要往一处去,嘴角轻牵,对说话的女侍若鱼颔首,眉目间笑意收敛。 若鱼兴奋地喋喋不休着:“连夫人都疑心她昨晚是同男人出去私会了。昨夜里,夫人一宿难眠,可怜娘子也陪夫人说了一宿话,安慰了一宿。娘子体贴人意,可那位二娘子就真不让人省心!我若是夫人,也对她失望至极。咱们这回抓她个现成儿,给夫人瞧瞧。” 江晚芙不确信:“你怎知道她今日又是去私会?她就那么渴男人,昨夜分明被娘撞见了,今日还不知收敛往上凑?你当她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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