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暄妍回府以前,师家上下早已认了她,私下里,江晚芙也唤姑母为母亲,是姑母对师暄妍还心存三分不忍,才让江晚芙在师暄妍面前时,莫如此刺激她。 若鱼一指那道已逐渐没入林中的身影:“可眼下太子殿下病了,离宫上下多少人心底惶惶,她这时不在雅望阁待着,又不知往哪里去,怎说得准。再者,今日夫人上贵妃那处了,娘子可要当心,别等那婚事真的成了。” 其实师暄妍与襄王的婚事成不成,江晚芙已经没那么着紧了。 但若要眼看敌人风光快意,她心底终究是有刺。 这根刺若不能拔之而后快,由着它梗在肉里,以后长年累月地扎着,别提多恼火。 她看了一眼机灵的侍女。 侍女贴身而近,扶着娘子细腰,将唇送上娘子耳边。 江晚芙越听,柳叶般细的眉梢耸得越高:“好你个夯货,竟背着我,做出这等事来!” 嬉笑怒骂,明眸鲜妍,实则并无怪责之意。 若鱼怎会听不出,只是赔笑三声,挽住娘子,一派安然拭目之态。 * 月上花梢,密林深处,传来些许鸟鸣。 师暄妍绕过昨日所经的那片溪水,远处,不少衣衫鲜亮的贵人正走马射猎,笑声被风远远扬起,吹散入林中。 放鹰台下仙鹤腾云纹蒙纱宫灯,披覆四野之中,光焰青黎,色如初曙。 裙袂飞扬在春夜里,渐渐没入灯光所不及之处。 她循着昨日的记忆,寻向放鹰台外。 但这时,人烟已远,忽地传来几道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蓦地箭步窜至近前,一下便阻拦在了师暄妍的身前,来人身着枣红掐腰圆领袍,肚腩便便,看着有三四十岁,是个彪形大汉。 师暄妍蓦地眼眸滚圆,急忙退后,后边又有一同样身材年纪的男人,前后阻击,拦住了她去路。 来者绝非善类。 她警惕地往一旁撤开,这时,那大汉一个纵身飞扑,便朝着师暄妍扑来。 犹如饿了三天的野狼,看到了鲜美可口的食物。 他的嘴里狞笑着:“美人,让我亲一口!” 他一过来,身上浓烈的酒味儿便怎么遮也遮掩不住。冲鼻欲呕。 师暄妍身材细弱,哪里是其敌手。 眼看那人的嘴唇愈来愈近,浑厚恶臭混杂了食糜酒气的灼热气息,洒在她的颊上,恶心肥厚的嘴唇近在咫尺。 师暄妍咬住银牙,屈膝要击打他的下面。 蓦地一支寒箭从空林之中射出,劲道极大,准头极高,一瞬便直直地钉入那男人的后背。 霎时血沫四溅,那个壮硕男人被一箭扎透,向前吐出一口血来,血沫落在师暄妍的玉颈窝中,温度还是滚烫的。 师暄妍怔怔地放下了抬起的膝,这时,身后那包夹的男人看到死了人,忙逃之夭夭,唯恐自己也被箭矢射中。 但,林中又飞来一箭。 “噗——”一声,箭头入肉,醉汉立仆。 短短几个瞬息,那两个醉汉连一句遗言也没交代,便横尸在了当场。 师暄妍瞳眸睖睁,花容失了血色,煞白煞白,眼睫上沾了粒粒血雾,直至林中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她才怔怔地抬眸看来。 为首之人是一名身着骑装的年轻男子,约莫弱冠年纪,身姿巍峨,器宇轩昂,气度宛如昭阳初升,在黑夜之中也尤为醒目。 他身后跟着十七八名步军,皆是羽林卫打扮。 但来人却不是封墨。 男子下马来,抱拳道:“在下来迟,让娘子受惊了,这两个醉鬼是受人指使,跟了娘子一路了,已被在下处决。娘子勿坏了心情,郎君就在前面不远等候娘子。” 少女像是被吓住了,身子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男人将腰折得更低一些,面上含着亲切温和的笑意:“在下崔白,字静训。” 师暄妍方才醒回神,向崔静训行礼:“多谢。” 莫非,此人就是长信侯崔白?师暄妍想了下,又缓缓摇首。 长信侯深居简出,不喜与人打交道,封墨同她一样才回长安不久,怎会结识这般人物。或许不过同名罢了,毕竟长安崔家若市,仅次于李、宁。 师暄妍的胸口扑扑地跳动,轻轻点头,向着远处轻缓走去。 浅草蜿蜒入银光如屑的林中,略含潮意的春夜凉风,窸窸窣窣地拨弄着林间天然造设绝妙无比的琴弦。 走了没多远,衣裙便被四下里初萌的草叶濡湿,少女雪肤如玉,颈边被喷洒了淋漓点点的血雾,抬眸,望向林中倚马的男子。 月光浇在他的身上,男子的手抚着马鞍,动作慢条斯理。他的脚边横着一杆宫灯,灯火幽幽,似是舔着黑夜的火热喉舌,将无边夜色,舐了一隅烫洞出来。 男人像是早已等候多时了,眉宇间多了几分不耐。 师暄妍一见他便发憷,怯怯地上前去,到他面前站定,低着头,小声唤了一句“郎君”。 少女螓首低垂,乌发坠肩,实是可怜。 宁烟屿望着她,此刻的师暄妍好不狼狈,原本怪责的心理也少了许多,只留下不咸不淡的一句:“你身后跟了两个尾巴,你一直没发现?如连这点警觉都没有,日后在侯府,若有人对付你,你只会处处掣肘,任人拿捏。” 师暄妍本就惊魂未定,又遭他数落,却一个字也反驳不了,咬住了唇瓣。 末了,她轻轻抬高眉梢,望向灯光晃曜下男子明朗俊逸的面容,细声道:“郎君说,我遗落了一件东西在你那儿,今日还我,不知是何物,为何不直接派人送过来。” 师暄妍考虑这个问题,只能想到,怕是一些私密之物,不好被侯府发现,所以只能单独归还。 但她接着又想,自己能遗落何物在他手里? 宁烟屿的目光落在少女腰间。 少女纤腰不盈一握,柔韧如丝,藕花色丝绦边坠着一枚雨露状的玉佩,玉质上乘,映着灯火呈现温润流光,宛如有水盈于其间。 这枚玉佩与他腰间那一枚形制相似。他的这一枚,是母后留下的。 听说这两枚玉佩是当年西南小国进贡之物,除了母后那有一块,再者,便是大姑母那里有了。 她腰间之玉,莫非是从大长公主姑母那处得来? 那一刻宁烟屿眉心微跳,脱口而出:“你腰间的玉。” 师暄妍一怔,指尖抚过腰际,想起这块玉的来历,不禁心尖颤颤的:“这是,是大长公主所赠。” 万万不可在他面前提起襄王,否则,师暄妍能想到自己就完了。 “过来。” 宁烟屿扯着长眉,命令道。 师暄妍只好向他靠了过去,一步一挪。 “郎君,方才那两个跟着我的人,你知道是谁么?” 她只想此刻岔开话题,让他不要把这事往下细细追究。 清风拂来,吹开少女额前与生俱来的细碎绒毛,额发下,一双秋水长眸清湛而透亮,犹如琉璃珠般,更有一股易碎的脆弱。 定定地望着人时,像是能望进人心底里去。 宁烟屿道:“是你家中之人。” 师暄妍也猜到多半如此:“多谢郎君,我知道是谁了。” 看来她还不算蠢。 宁恪淡淡想道。 但接着,少女便嗓音幽微地唤了一声:“封墨。” “……” 少女咬着红嫩的唇轻轻抬眸,眸光闪烁着自作聪明和些许惧意:“我知晓你是谁了,但我不会出去胡说的。你能不能把我的东西还我?” 宁烟屿扯着眉,手从马背上拿了下来,立身如岩。 “你叫我封墨?” 少女瑟瑟地问:“你不是吗?” 她的眼眶晕着红,几分疑惑,几分难以置信。 也不知她是何来的自信,认定他是封墨,难道仅因为他昨日向封老将军借了身羽林卫的骑装? 宁烟屿的胸口闻言之后动了一动,有什么像就要喷薄而出。 凉风习习,拂卷发丝,将少女的裙袂一点点搴开,撩擦过他的皂靴。 如同洛阳飞雪漫天的冬夜,她用柔软的臂膀,环住他的腰,圆润的指头一寸寸在他身上丈量…… 他忽然忍住了。 望向师暄妍,微笑道:“你真是聪明。”
第7章 “郎君,你把那东西,还了我吧。” 少女的嗓音又软又柔,裙袂在春夜湿润的凉风里拂动,宛如一重重出水的莲瓣。 她向上摊开手心,指尖打着颤,低声,幽微地恳求着。 令听者无不动容。 远处崔静训带着人正巡视放风,远远地,只见男人们身上的银甲反衬出月光的寒意。 偏巧这几日有狩猎,宁烟屿一时技痒,与崔静训等人一同去借了羽林卫的骑装。 没想到却让这冒冒失失的女子,误以为自己是封墨。 也好。 她对他,不过只是利用而已。 他也没必要对她坦诚相待。 静夜的林中似起了一层寒雾,薄薄的雾气弥漫而来,将脚边横斜的宫灯扑灭,周遭陷入了一团黢暗。 少女身姿纤弱,被月光勾勒出一抹幽静姽婳的轮廓,似宣纸上传神的走笔。 宁烟屿搭上她的掌心,长指点在少女的掌心的腻理,纹路纤细,褶印不深,分明初春的凉夜里,她的手掌却沁出了湿漉漉的香汗。 被他触碰的瞬间,师暄妍身子轻颤。 “紧张?” 她缓缓点头,声音里更多了渴求:“郎君,之前洛阳……是我对你不起……我当时是真的没有办法……” 宁烟屿哂然,对于她说的话,他已经学会了一个字都不信。 师暄妍眼眸发红,垂着眼睑,颤栗的小手在凉风中,轻汗被迅速吹凉、挥发,她颈边的血迹,也逐渐凝涸。 明知他不信,师暄妍也想今后多条出路,并不想把他给狠狠地得罪了,不由地为自己辩解道:“我当时,的确要被舅舅和舅妈嫁给洛阳郡守的次子,关于他的人品,郎君可以自去打听,想郎君以前在洛阳也待了多年,必能了解得一二,知道我所言非虚。我从江家逃出以后,一心只想回长安,质问他们。我父母当年把我送出长安,我不怪他们,时势所逼,可为什么多年来,他们从来都不曾看过我?” 少女的嗓音含着委屈,含着不甘,泪飞作雨,沾湿鸦睫,一颗颗如珠子般从眼眶里滚落。 宁烟屿的拇指抵住虎口,少年的墨发被春风吹皱,一绺贴于颧骨,衬得人如峥嵘群玉之山,更见凛然。 “后来,我是无意间听到郎君和下属谈话,才知道陛下下了罪己诏,长安侯府的车马来接我了……十七年,般般终于等到了一个回家的机会,我不能错过。不求郎君体谅,只求郎君相信,我在洛阳的那件罪过,玷辱了郎君玉体,我不是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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