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一起,便不能细想,细细咂摸过后,她终于转过弯来了。 于是少女把下颌抬高,清澈的美眸中填充着高涨的怒意。 “宁恪。” “嗯?” 太子殿下显然还未能体会到她已经充满愤慨的情绪,鼻音稍浓地应了她的呼声,垂目而下。 师暄妍柳眉轻悬,狐疑地看向他:“你一早就知晓,圣人根本就不会因为这件事惩罚我,对不对?不管怀孕是真是假,我都还是太子妃,对不对?” 宁烟屿脱口而出:“对。” 但刚刚话音落地,太子殿下很显然意识到了什么,神态变得非常不自然。 师暄妍即刻打蛇随棍上,要从他身上跳起来,可忘了这是在马车里,她这一弹,差点儿便撞上了蓬顶。 少女星眸璀璨,支起身体,充满火气地睨向他。 “所以,不管怀孕与否,我都是太子妃,那你当初对圣人撒那个谎做什么?” 他不说话,视线瞥向车窗外。 这分明就是心虚。 师暄妍追究到底,大声道:“宁恪!你是不是趁火打劫!你就是想和我——” 他早就算好了今日,故意在圣人面前谎称她有孕了,目的就是为了诓他婚前与他……那样。 简直难以启齿。 被小娘子看穿了心思的太子殿下,仍未言语,垂下的耳梢缓缓沁出了薄红颜色。 赶车的车夫也听到了,太子妃中气十足的吼声。 年逾四十的车夫,都是久经情场的老将了,听了太子妃的话,偷偷地笑着,催马更带劲了。 宁烟屿怕她自他腿上滑落,跌到车板子上,摔得屁股痛。 长臂一揽,将人搂了回来。 月光清冷如盐,斜斜地照着太子殿下肩上素雪色的披风。 整个人,便似霜中之鹤。 实在很难想象到,这矜贵清冷的太子殿下,居然是个这般不要脸的轻浮浪荡公子。 华叔景给他治病的良方,他就借坡下驴了,等不及一日就回来与她假模假式地商议,然后就…… 师暄妍脸颊涨红,看着宁烟屿,恨不得把他右边颈窝的皮肤也咬出一圈深深的齿痕。 这时,马车又调转了一个方向,拐向更深的坊道。 猝然地一下折角,差点将车中师暄妍颠得飞出去,幸有宁烟屿扶住她腰。 他的大掌牢固地抓着那一截春腰,将她按在腿上。 师暄妍彻底不认识路了。 正要询问,耳朵里突然落入了另一串陌生的车轮声。 “这是……” 话音未落,他们的这辆马车已经停下了。 正横在一道巷子口,再也不往前了。 月光踅不进深巷,那长长的甬道里黑魆魆的一片,无灯,无月,落不进任何影子。 也没有任何声音。 在他们前头,还停了一驾马车。 师暄妍伸手拨开那道垂悬的紫棠色车帘。 只见有人从那驾马车上,拽出了一个身形丰腴的女人来。 就着惨昏的月光,依稀能辨认出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韩氏。 师暄妍吃了一惊,没有来得及问,韩氏嘴里的砚台被取出来了,这一取出,韩氏当即破口大骂。 “你们!你们要带我去哪儿!我告诉你们,我可是开国侯府的宾客,你们这群狗眼不识人心的杂碎,还不快些放我回侯府!我可没有诬告那个贱人,她的绝嗣汤就是我给的,整整喂了她四年呢!她有没有怀孕我能不知道?” 但押着韩氏的人压根不听她废话,拖拽着人便往巷子里走。 月光惨淡,只见那一伙人皆身着玄衣,以纱覆面,装扮何等熟悉。 师暄妍多留神观察几眼,终于想起来,这些人,不正是与宁恪身旁的暗卫做同样装束么? 就在昨夜,她和他们还打过交道。 是宁恪要这么做的? 韩氏的大骂声从巷子口传来,凄厉、吵嚷、尖锐,像一锅烧开的沸水。 “是不是师暄妍那个小贱人让你们来的!你们这是滥用私刑!” 那声音被推入漆黑一片的巷子中,逐渐远去。 师暄妍感觉到,在韩氏骂她“小贱人”时,太子殿下的手指圈住她的腕子,捏得用力了一些。 她瞥回眸光,车中的一线烛火摇曳,照着他深抿的薄唇。 韩氏的声音已经离得很远,可她的叫骂声,仍在耳畔回荡。 “师暄妍那个小贱人怎么不亲自出来和我对质!她敢吗?她就是个荡.妇,连自己的舅舅她都勾引,她不要脸!你们怎么敢相信她!” 韩氏歇斯底里地骂着。 那些声音很刺耳,以至于早已习惯了那些辱骂的师暄妍都不想再听,有了离开之意,她看向宁烟屿,软眸充满了恳求。 够了。 韩氏即将蹲入牢狱,这一去就是十四年,比起她的十七年,也差不多够了。 “宁恪,她已经得到惩罚了,我们走吧……” 宁烟屿调转视线,看向怀中不安分的小娘子,黑眸中酝酿着怒意,可面对着她,声线是如此温柔:“孤觉得,就是杀了她,也不足以泄吾心头之愤。师般般,你总让我不要插手你的事,往日我能听你的,但孤今日,是为自己泄愤。把新仇旧怨,与这些人一并算上。” 他语调低回,长指揉捏着师暄妍的虎口。 少女纤细白嫩的手背上,有五个浅浅的漩涡,他按了几下虎口,转而去揉捏她手背上的漩涡,严丝合缝地贴着那片轻薄的肉理,一根根地撩拨她的神经。 “江家一日不亡,你心里一日不会安宁。” 他早已看出,那段疼痛的回忆,是她心头一块触碰不得的阴霾。 她把那些人、那些事,连同素昧平生的他一起,经过多年,炼成了一根扎心的骨刺,全掩埋在了那块阴霾里。 巷子口忽然响起韩氏的一声怪叫。 “啊——” 韩氏像是被什么套住了脑袋,那声音异常沉闷,已经小了许多。 紧跟着就是她嚎啕的,犹如杀鸡般的惨叫声。 在僻静的深巷里,响彻人的鼓膜。 铺天盖地的大棒,朝着韩氏击打了下去。 那些棍棒,仿佛要打碎她的每一寸骨头、每一块皮肉,招招狠辣,处处见血。 但击打的力度和穴位都控制得妙到毫巅,只是让人忍受着极大的折磨,却不会有任何性命之忧。 韩氏起初还惨叫着,像溺水的人,在水底下四手八脚地胡乱扑腾着,几十大棒下去,她的肋巴骨都被敲断了好几根,接着腿骨也被打折了,再后来,便是手骨。 十根手指头,骨头一根根碾碎。 韩氏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偃旗息鼓地倒在麻袋里,痛得晕了过去。 这场刑罚,才终于结束。 那些惨叫声,落在师暄妍的耳膜上,很是耳熟,好像曾在哪里听过。 她呆呆地坐在车中,用了很久,才终于想起来。 那是她童年的无数道回声。 十多年来,无时或忘,一直在她的脑海中盘旋的回声。 她被推进水缸里时,她的饭里被放蜈蚣时,她笑着喝下韩氏送来的参汤时,大雨夜里,被他们重重责打,体无完肤时…… 一道道无声的嘶吼,与韩氏跌宕起伏的惨叫交织在一处,此刻,变得震耳欲聋。 她的身子开始发抖。 牙齿不断地磕碰着,像是堕进了冰湖里,寒潮卷着冰水一股股涌上来,漫过她的颅心,侵入她的骨髓。 她的战栗惊动了宁烟屿,他伸手揽住少女单薄的背脊,把她环在怀里,温热的掌心一寸寸抚过她颤抖的脊骨,令她放松些许。 “师般般,可曾解恨?” 师暄妍错愕地瞥过视线来看他。 她的鬓角浮出了些微冷汗,那双妙目静止不动,像是停在澄净的水底的两枚漆黑的棋子。 一晌后,少女挑起了唇角,露出了微笑。 “解恨。” 她道。 又是一晌,少女唇边的弧度再也压抑不住,一点点放大。 后来,她忍不住,放声地、畅快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在韩氏的声音彻底停息下去之后,在马车内,张狂肆意地响起。 她笑得花枝乱颤,弯下腰,几乎要用双掌却接从眼眶中夺路而出的泪花。 师暄妍俯着身子,弓着腰背,两只手盖着脸颊。 那些扬眉吐气、释怀的笑声,就从指缝中渗出,流淌出来。 可渐渐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些笑声忽然停下了。 宁烟屿抬起手,意欲搭在少女的肩头。 指尖尚未落下,师暄妍的肩膀抖动得更加剧烈起来。 “般般?” 她紧紧地捂住了脸颊。 泪如雨下。 崩溃的哭泣声,被她用手死命地堵住。 可无论如何也堵不住。 她抽噎着,战栗着,身子在无边夜色里匿着,看着那般无助。 宁烟屿原本打算落在她脊背上的手指,却没有如愿地落下,男人低下视线,长指滑入她的掌间,扣住了师暄妍的手指,将她的指尖一根根拨开。 她不该这样哭。 无论是喜,是怒,是悲,是欢,宁烟屿只是希望,她此后不再拘了自己的心意。 可以想笑便放肆笑,想哭便大声哭。 哭出来,会好些。 她被偷走的十七年,他已还不了。 所幸,余生还有漫漫数十年。 师暄妍跌进了他的胸怀。 手指被扯落,再也无法遮掩哭泣。 反正,他已经见过她太多狼狈的时刻了,不差这一时一刻。 师暄妍终于放心大胆地哭了起来,直把眼泪鼻涕,全往太子殿下的襟口上擦。 “……” * 长安的明远坊,至夜间宵禁的时刻,照旧是灯火辉煌。 这里商埠林立,售卖着各色商品,应有尽有,令人应接不暇,游人摩肩接踵穿行于其间,热闹嘈杂。 若非手被他紧紧拉着,相信不一会儿,他们便会被来来往往的汹涌人潮给冲散了。 师暄妍的眼泡都哭肿了,实在丑得不像样,她只想尽快回行辕,可太子却说,一定要带她来街市上逛逛。 “这里怎么会没有宵禁啊?” 师暄妍望着一整条街衢蜿蜒如龙的灯笼和火把,驻足,深吸一口气,对此间盛景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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