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跪在病榻前,正为柳姨娘喂药。 帘帷卷开,师暄妍步步趋近。 柳姨娘支起了上身,静静地靠在床榻前,人清瘦得皮肉几乎包不住骨头,脸上只能看见森然的白色,没有一丝血气。 师暄妍呆住了,因她没想到,在师家,原来还有境遇差过自己的人。 旁人都说,侯门的江夫人柔和慈善,菩萨心肠,可柳姨娘合该是她院里的,就算平日不相对付,也不该苛待已经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到了如此地步。 这是怎样的一种“善良”? 于震惊之中,师暄妍唤了一声:“姨娘。” 柳氏抬高视线,睨着光影,瞧见了她,唇角挂上淡淡的笑容:“是般般呀,你来了。” 只说了一句话,柳氏便低头咳嗽起来,直要将肺都吐出来。 师暄妍便让她莫要再说话,只安心喝药。 可柳氏如今喝药都成了难事,喝一口便吐一口,这药灌了三四遍,硬是没有一口能吃得下去的。 师暄妍接过了满月手中的药碗,低声道:“我来。” 满月看柳姨娘喝不了药,也心里焦急,不留神药碗被二娘子端走了,她只好屈膝跪行向旁,让开了位置。 江夫人踏足入内,这屋子里久未能通风产生的陈腐之气,刺激得她直皱眉。 她一眼横过来,漫不经心的目光,倏然顿住。 她看见,她的女儿,她那从未对自己有过半分亲近体贴、柔顺纯孝的女儿,跪在了柳氏那姨娘的身前,无比和顺,就连披落在颈后的青丝,也如一蓬蓬团积的轻絮。 黯淡的光影,打落在少女的肩胛上,衬出她如霜似雪的肌肤。 她持着药汤碗,一勺勺喂的,居然不是自己的生母,而是一个出身寒微的下贱妾室。 这不是掌掴了江夫人的脸么。 二房与三房虽平日里都喜好抱江夫人的大腿,对其吹捧备至,这时,都忍不住想观察江夫人的反应。 江夫人的唇角痉挛了几下,目光沉凝,瞬也不瞬地盯着床帐内。 柳氏早已察觉大夫人来了,不敢让师暄妍喂药,怕受不起,更怕江夫人责罚。 汤匙送到了嘴边,泛着药汤的涩味,一缕缕烟气飘挪着,模糊了柳氏苍白的玉颜。 她缓缓摇头:“般般,我这是好不了了,能见你一面,也算是无遗憾了。” 看到如今的师暄妍,柳氏眼底露出欣慰的光泽。 她一生膝下无嗣,百病缠身,可这么多年来始终有一个做母亲的心愿。 柳氏知道自己不该,怎敢将这份心思寄托在侯府的嫡娘子身上。 可是,每当她见到二娘子,总会心疼。 当侯府上下和乐融融时,她像是一缕幽魂,被所有人遗忘在角落,看着旁人鲜花着锦、百人拥簇,她安静地坐在灯火阑珊处,如同不是侯府的娘子,不是家主与夫人所出,一个人独享着无人问津的寂寞。 而柳氏,也与她一样。 柳氏无数次路过师暄妍所在的那方阁楼,看见阁楼之上绰绰的身影,未熄的灯火,灯影幢幢间,她趴在那方窗台上,眺望远处的夜色,眼里是无尽的空茫与失落,如若当年她那个夭折腹中的女儿能够健康地长大,二娘子的今日,便也是她的处境罢! 柳氏发现自己心疼着二娘子,阖府上下,没有人在意二娘子,明明是嫡出的女儿,却被所有人遗忘了。 她不配做二娘子的娘,一直只敢远远地关注着,从去岁寒冬拖到今年入春,她的肺病已经愈来愈严重,柳氏唯一的期望,便是二娘子能够展颜。 祠堂里,她干了平生最大胆的事。 那个令她一生唯唯诺诺、不敢有半句违背的家主,立在那儿,手里持着藤杖,要打杀了自己的亲女儿,柳氏站出来了,她用了自己最大的勇气,为二娘子加了一件衣。 那也是她这个将死之人,独独能做的一件事罢了。 “二娘子,要做太子妃了,真好啊……” 柳氏的眼神涣散着,看不清面前的师暄妍,只觉得好似有几道虚影在摇晃。 能在临终前,见一眼如今脱离了侯府,锦衣加持、光鲜显贵的二娘子,柳氏已经心安了。 师暄妍怔忡地望着面前憔悴的柳姨娘。 她与柳氏并无多少交集,只是在侯府住了几十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偶尔打过照面,也会问一声安好,她不知,在侯府中还有人会真心地惦记过自己,哪怕只是微弱的一朵火焰,藏匿得深深的,也足以聊慰心怀。 师暄妍将药汤停在柳氏唇边,声线微微发紧:“姨娘,吃一口,莫吐了。” 柳氏颤抖着看向师暄妍身后,立在房中,袖下的手指掐着虎口,神情间浮露轻蔑的江夫人。 她不敢。 师暄妍咬牙道:“姨娘,不必害怕,你乖乖吃药。” 柳氏笑了起来,是了,她已经命不久矣,不会再碍了夫人的眼,做了她的肉中之刺,吃上一口药又有何不可。 柳氏垂下视线,唇舌含住了汤匙,抿了一口药汁,将苦涩的汤药吮入了口腔,逼迫着自己,仰起脖颈,让那药汁沿着喉腔滑下。 这一口药,虽是吃得艰难,好在是吃下了。 师暄妍又喂她第二口、第三口,一勺勺地喂,不急不缓,语调柔和。 “姨娘喝药。” 江夫人的脸色愈来愈青。 二房的林氏熟知江夫人,也没见过长嫂发这么大怒气,这股冲天的怨气,分明唤作嫉恨。 她亲生的女儿,竟在侍奉别的女人,还是她丈夫的小妾,殷勤小意地为之侍奉汤药。 林氏一生受丈夫宠妾灭妻的困扰,口头不说,实则羡慕江氏要命,江夫人偏以家主的敬爱,在她们面前总有意无意地耀武扬威,如今见她难受了,林氏作壁上观,心头还有点隐秘的雀跃。 柳氏吃着药,奋力地往下咽,再也不肯吐出一点来,纵然食道一直往上反流,药汁一直往上顶,柳氏也始终反反复复地往下咽。 喝了半晌,这药碗终于见了底,师暄妍让满月扶柳姨娘暂且歇下。 这寝屋里实在太暗了,大抵江夫人从未觉着府上还有柳氏这么个活人,也不管这人已经半只脚踏进了黄泉路。 师暄妍让彭女官入内,壮开声势。 “江夫人。”师暄妍一声疏离冷淡的“江夫人”,唤得江夫人怔住,她顿时手脚冰凉。 师暄妍深锁远山眉:“为何柳姨娘房中这般黯淡,她病得厉害,可这间院子不朝阳也便罢了,屋内阴暗湿潮,连炭火也没有,蜡烛也不过短短几根?难道柳姨娘在府上,没有一点份例么?” 江夫人被她唤一声“江夫人”,再被她毫不留情地一质问,登时傻了,怎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胳膊肘往外拐,为了个贱婢对自己大呼小叫。 难道,果真是自己克扣了柳氏的份例,师暄妍还要为了个下贱妾室,与自己大动干戈不成? 柳氏出身不好,是师远道年轻时荒唐铸下的错误,她自己也骨头贱,大着肚子进来的侯府。 这些年,江夫人能容忍她在侯府有个遮风避雨之所已是开恩了! 江夫人眼风直抖:“你竟为柳氏质询为娘?” 师暄妍道:“我已从族谱中被除名,江夫人,如今你名下之女,是江晚芙。” 江夫人气急攻心:“不过一姓名罢了,你阿耶要除你的名,是我百般拦阻,现在也添回来了,你还是我师家之女。你先前怀孕时不肯说这是太子的孩儿,弄出误会来,你阿耶这才怒不能遏,一时冲动……” 师暄妍冷眼睨着她说这些文过饰非之语,心上已无一丝波澜。 “往事已休,我不愿提,”师暄妍将双手笼在袖中,寒漠地道,“如今我只问,柳姨娘的份例在哪儿?为她看诊的医工又是何人?” 江夫人也不会把他人的过责揽在自己身上,视线调向林氏。 林氏心虚,黯然想退场,师暄妍语调高昂:“是二房私吞了柳姨娘的份例?” 林氏中气不足:“二娘子,你纵然现在是太子妃,可、可你也不能血口喷人!” 师暄妍了然,朱唇轻挑:“原来是我说对了。” 林氏与韩秦桑相仿,都贪心不足,享用着二房的月例还不够,还要往里掏,掏长房江夫人的她自是不敢,可若欺凌到一个无钱无势无可依傍的柳姨娘身上,江夫人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们作践罢了。 在江夫人心里,有一道自己画下的圈,圈内的,她纵是掠夺,也要占为己有,圈外的,她亲眼目睹了毁弃,也在所不惜。 开国侯、江晚芙是在圈里,若要再算,便还有她十七年来素昧谋面的大哥。 至于她自己,师暄妍自觉在江夫人这里,算是卡在这圈上,进不得,也退不是。 江夫人用一点表面功夫的“母爱”,妄图试作风筝绳,将她牢固地拴在这里。 然而风筝见过了墙外的春色,终于不再稀罕脚下只能俯瞰,才能看到零星一点的微渺芥子。 师暄妍道:“林夫人,你二房的账上,可曾做好?” 林氏被她呛住,脸颊憋红了,心虚道:“你、你莫诬赖我,我二房可不管你们长房的事!” 师暄妍轻笑一声,吩咐身后彭女官:“内使,去请开国侯府的家主,让他来查一查二房的账目,怕是这些年,不仅仅贪了柳姨娘的月例吧。” 林氏见彭女官果真要去,气得跳脚,心想这个外人,怎敢在自己地头上撒野,跳将起来便要给彭女官耳光。 “放肆!” 岂料到彭女官是禁中出来的,眼疾手快,林氏的耳刮子没落在彭女官脸颊上,反倒是彭女官反手一巴掌,气冲霄汉地甩在林氏的脸上。 林氏多年保养的脸,嫩得像一块新鲜豆腐,被一巴掌打得脸又红又肿,她惊呆了。 彭女官先发制人:“吾奉太子妃之命,请贵府家主调查二房账目,夫人方是放肆!” 说罢,彭女官头也不回地便走出了寝屋,率领三四个嬷嬷亟去请开国侯。 林氏僵直了发麻的背脊,两眼挂满恐惧,指望江夫人救命,自是不可能的。 江夫人多年旁观二房与三房贪墨银两,本就是等着看她们鹬蚌相争、互有死伤,难道,她还真如外头盛传的那般大度慈悲不成! 师暄妍在这屋中视线逡巡,道:“此处湿潮阴冷,最不适宜肺痨病人安养,如侯府不能为姨娘另置温暖干净的住处,不妨,我今日带走柳氏,也省得侯府坐看人亡,还要花钱置厝,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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